第二十一章(第4/9页)
尽管杭得茶对与吴坤对话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他此刻的表现还是让得茶惊异,虽然他在念词,但他这个样子实在有点接近于小丑。
“我知道你怎么在心里评价我,你在说,这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厚颜无耻,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怎么还会那么轻松地与我对话。可我还是要一意孤行,而且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我要感谢你两条,一条是我被审查时你没有再落井下石,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彻底完蛋。第二条是你没有下令冲出去保护仓库,你没动所以我也没动,那天我们手里有机关枪,你要一动,我们双方就是一场血战,事情就彻底闹大了。当时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却有这个自制力,这是你的高明之处。我对你不断有新的认识,看来你也并不是不能搞政治的人。”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和你的想法恰恰相反,可能是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我现在特别想和人呆在一起。”
“那你就去找你同道吧,我就告辞了。”
“等一等,”吴坤突然声音低沉了下来,他的脸色也刹那间变得难看了,他没有再看着得茶,却问他,“……你知道白夜什么时候生……”
他的问话把得茶的心也拎起来了,他痛苦地抓住了栏杆,摇摇头,说:“你真是一个卑鄙的家伙。”
这话不但没有让吴坤火冒三丈,他反而还似乎有所解脱,他说:“对不起,我也想孩子不会是你的,可凭什么证实,那孩子是我的呢?你知道她在北方和什么样的亡命之徒鬼混在一起——”
得茶真想给他狠狠的一掌,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掉头就走,此时的吴坤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刺在他身后,走过梦香阁,走过半隐庐,走过花竹安乐斋,一边不停地咦叨:“你知道接下去的议题是什么,啊?是治安,是抓现行反革命!你以为这事情跟你无关吗?你想抽身已晚,你回去问问,你们家那个布朗先生,是怎么会到赵争争的总部开车的,他明明姓杭,怎么又会突然姓罗的?”
得茶一下子站住了,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什么姓杭姓罗?”
吴坤就乘机拉住了得茶的胳膊,一边重新往湖边走,一边说:“我跟你说,我们俩的话还没有谈完嘛,你着什么急呢。回到学校,手下一大批人,我们又得针尖对麦芒,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在国家领导人享受的地方享受一下,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感谢你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
得茶没工夫听吴坤沙咦,打断他的话又问:“你跟我说清楚了,布朗的事情,跟治安有什么关系?”
他们重新走回到了湖边,吴坤笑笑说:“他们这些中学生毛孩子,也就只能当当马前卒,太缺乏头脑了。有人撞了赵争争,抢了传单。有人又救了赵争争,正是你那个表叔,赵争争傻瓜一个,还把他留下来开车。我仔细看了攻击我的传单内容,满口混蛋,幼稚得很。但写到我们家祖上的不少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杭州城里谁对我们吴家知根知底呢?非杭家莫属也。”
杭得茶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地听着吴坤说这些,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你别以为我会怀疑你在幕后操纵,不,从传单的文笔和思想来看,显然这不是你的思路。再说,我也不会真正在乎这些小玩意,它们掀不起大浪。问题在于,杭州城最近连续不断发现了一些政治传单,从一开始对出身论的讨论发展到对中央文革的攻击,甚至还有对文革本身的质疑——你说,这不是太幼稚了吗?”
杭得茶越往下听,心里那可怕的阴影就越深。
“从传单的纸张,写文章人的口气,印刷传单的器具来看,都和写我的传单如出一辙,你说,这事情应不应该告诉你啊?”
杭得茶面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远远地望着湖对面的汪庄。从杨真先生失踪以后,他就一次次地想抽身退出这混乱的派系战场,一次又一次,总有事由让他退不下来。今天他又一次下了决心,这决心又被重大的事件拦腰打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准备向你学习。你当初没有对我落井下石,并非你对我有什么恻隐之心,你只是实事求是罢了。这一次我也一样,我也实事求是。而且我比你做得更好,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我刚才对你说的那番话。有许多时候,我并不像你想像得那么卑鄙。”
这番话打动了得茶,他第一次侧过脸来,不那么警惕地看了看吴坤。吴坤却轻轻一笑,换了话题,指着对面的汪庄,说:“你看到汪庄了吗,从前的茶庄,改变中国的多少重大决策,就是这样喝着龙井茶作出来的。比如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就是在那里通过的草案。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和白夜登记后的那天夜里吗?你和得放、我和白夜挤在一间房间里听广播,这个改变中国、也改变我们个人命运的决定,就是从对面发出来的。我真想到那里去看一看啊!”他最后的一句话,几乎像做梦一样自言自语吐露出来,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