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4/6页)

杭家人虽然茶字挂在口上,其实这些年来,和大家一样,也喝不到什么名贵茶,爬了这一日的山,口又渴了,如今一碗下去,真是醒酸灌顶,琼浆玉液一般,纷纷地只道“好茶”二字。得茶头上密密的汗出来,心里却一下子清了许多,坐在床板一头,说:“可惜是过了炒茶的季节,否则真是要好好看看你们是怎么样制作这茶的,和龙井茶真有另一番特色。”

“这有什么难的,我跟你一讲你就明白了。鲜叶摊放,下锅杀青,再摊凉,用扇子扇水汽,再揉,再烘,再摊凉,再扇,再锅炒,再摊凉,再炒,再干,再摊凉,再藏。”

小释说得快,大家又不是真正懂制茶的,满耳朵听去都是摊凉。就有人笑说:“这茶可真是够热的,只管摊凉。”释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叫水里火里去得,热里冷里经得嘛。没有这番功夫,哪里来的好茶。做人也是一样的,也是要摊凉的,你们这会儿不是正在摊凉吗?”

各位端着茶的,正喝得起劲,听了这小释一番话,竟然都如中了机锋一般,有些愣怔起来了。得茶便到屋外茶园去领略天风。小释跟着出来问道:“杭老师怎么还不休息啊?”得茶笑了笑说:“爆炒了那么多天,我正要好好地摊凉摊凉呢。”

华顶山头,旧有茶园二百多亩,还分了两千多块地方。又因为山头坡度大,茶园多建筑石坎,成梯形茶园,有的还在那梯级上种粮食,只在坎边种茶树,称为坎边茶。别小看这坎边茶,每年每蓬大的可采五斤,小的也可采一二斤。茶园的周围,都种植着高大茂密的柳树、金钱松、短叶松和天目杜鹃、沙萝树,还有野生的箭竹和等竹等,它们形成了一道挡风避风的天然屏障,是茶树生长的阳崖阴林的又一个极好的例证。小释告诉得茶,从前这里是有许多个精巧的茅蓬的,每个茅蓬里都住着一二个寺僧,专门管理着附近的一二片茶园。现在,这些茅蓬都没有了。

得茶问他,是不是一个也没有了,小释有些黯然地说:“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我也没有在那些茅蓬里住过。”

他突然说:“小释,我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小释说:“杭老师有慧根,只管吩咐。”

得茶说:“这件事情并不难办,别让我弟弟看到刚才的通缉令。”

小释想了想说:“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布朗已经守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人谈了很久。得茶把许多话都告诉他了,包括通缉令的事情,包括他回去后可能会遭遇的境况。很有可能他会被隔离审查,这还是轻的,不过再严重的后果他也已经考虑到了。他希望他能够照顾好得放——他太年轻气盛,没有韬晦,但他纯洁,正直,他相信得放绝不是什么反革命。躲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关键是要把这一关躲过去。拜托你了,表叔,你虽和我年龄一般大,可你是我的长辈。你自己也在逃亡当中,不过你没有被通缉,再说你的生存能力比得放强,你有你的大茶树,不是吗?你比我们都强,因为我们没有大茶树下的故乡。

小布朗按着心口说:“我的大茶树,就是你们的大茶树啊!”

两人就无言了,再从山头放眼,又有一番景象,真如史书记录的那样:东望沧海,少晴多晦,夏犹积雪,自下望之,若莲花之尊,亭亭独秀。坎边茶倔强地生在石岩山土之中,在暮色中就像修行打坐的老和尚。得茶想起了他还曾经记录着的一首有关天台茶的诗:华顶六十五茅蓬,都在悬崖绝洞中。山花落尽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现在他就站在华顶,白云就在脚下,但他听不到钟声。他命运的钟声啼哑了。城里的亲人啊,我必须回到你们的身边,我还要尽我的责任啊。

反动标语的事件之后,小学应届毕业生抗迎霜,已经将近有大半年离校逃学。家里的灾难,一波又一波就没有停过,甚至连她这样敏感的小姑娘,都被灾难整麻木了。虽然如此,初冬的早晨,在西湖边法国大梧桐树上看到那张大大的通缉令,看到通缉令上哥哥得放的相片,迎霜还是差不多吓昏过去了。她一把抱住树身,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通缉令,抬头一看,二哥还在她眼睛上头,他的熟悉的大眼睛,他的英姿焕发的眉间一病,依然向她发着特有的光芒。他微微抿着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只有小妹妹一个人听到了,他正在问她:小妹妹,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

胆小如鼠的迎霜,偶尔却会冒出一些胆大包天的念头。她一只眼盯着通缉令,一只眼盯着湖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天知道她怎么突然出手,昏头昏脑地一跳,扯下了那张通缉令,三叠两叠地就塞进裤子口袋。至少有十个人以上看到了她的出其不意的反动之举。他们张大着嘴,被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法无天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们开口叫出声,迎霜已经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扬长而去。一队游行队伍恰巧过来,人们的目光就被新的节目吸引,声音也被新的口号掩盖。每天都有新的号外传来,这一次是庆祝什么?嗅,是庆祝郊县的一次武斗胜利。战斗发生在三国东吴领袖孙权的故里。一千多年前他们就爱打仗,现在这传统被再一次光荣地继承了。一这一仗打死了一百多人,伤残了三百多人,关押了七百多人,烧毁房屋一千二百多间,砸了两千多间,顺便砸了一百六十多个单位。这是多么辉煌的战绩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