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4/5页)
九溪奶奶也已经快七十了,冬夜无事,正在家里整理霉干菜,听说有个大肚皮快要生了,夹起个包袱儿就往外走,一对大脚,倒也走得利索。一边在茶园里奔着一边自说自话:“要死不要死啊,什么也没有怎么生诉儿啊!尿布呢?啊,红糖呢?鸡蛋?这种东西老早就要备好。山里头生孩子,多少不放心,又不是从前旧社会。人家都往城里跑,她这个产妇娘怎么反而往山里跑——”这么说着,突然在御茶树前停住了,盯着盼儿问:“抗老师,她不会是资本家地主出身吧?”
九溪在后面扛着担架,摆摆手,说:“老太婆,你是要吃巴掌了是不是,看你说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九溪奶奶仿佛醒了过来,叫了一声“我这个老发昏”,拔腿就跑。他们已经听到了哭声,那是爱光的哭声,仿佛这时候她已经有了预兆,灾难又要降临了。
是的,随着暮色的降临,嘉和发现灾难真正降临了。他坐在叶子床头,握着叶子的手,却看不见叶子了。这使他心里升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黑夜张着血盆大口,一次次地要吞没他,但至今还没有把他吞没,但每次都仿佛又吞没他一点点,一个手指头,一只胳膊,半只肩膀,一条腿。现在,黑暗开始来吞没他的心。
每次都是这样,在他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光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救他。这是一场光明与黑暗的秘而不宣的战争,双方选了他的肉体来做战场。他一个人独处时,还有选择忍耐的余地。但这一次他真的惊慌失措,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冷飓飓的走廊,一只瘦弱的手,依赖地躺在他的大薄手的怀中。刚才护士收去了大瓶,护士说明天能不能住进病房还得看情况。现在嘉和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想回家,可是怎么回去呢?他得的肯定是夜盲症,但昨天晚上还能看到大致的影子,为什么现在一片模糊呢?
心里越是恐慌,越是害怕叶子知道。叶子不知是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还是因为挂了瓶子药起了作用,总之她不再咳嗽了,握在嘉和手中的手,仿佛有了一点力气,反过来握着他的手了。两只手相依为命,相互滋长着活下去的残存之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微笑着,仿佛他洞察一切。他心里战战兢兢地想着:是的,他能够挺过去的。一辈子都挺过来了,这一次就挺不过去吗?别人身上都挺过来了,在叶子身上——他的一生中最长久最美的伴侣身上,难道就挺不过去吗?他要挺不过来,叶子怎么办啊,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走廊上,这可怎么办啊?他想都不敢想这件事情,刚刚想了一个头,他就吓得头发根子都倒竖了起来,一使劲地就抽出手来,握住了叶子的耳朵。他只是凭感觉握住的,但他的感觉非常正确。叶子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她还会轻轻地唤怪了一句:“七老八十的,干什么啊,也不怕人家看见。”
“半夜三更的,有谁啊。”他说,叶子看到了他的微笑,多日没有见到过的温柔的微笑。这是他年轻时的笑容啊,是叶子也曾经为之深深动心的笑容啊。叶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走廊里没有人了,她想跟他说说心里话。
“大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生病不肯看,我怎么能不生气呢。”他还是笑着,故意岔开话题,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是他直到现在还想回避这个话题。叶子却故意不回避了,是重病给了她勇气吧,她一向就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话的啊,她最能够懂得他的不说出来的意思,她是他潜在的生命河流中的一叶小舟啊。
“我是喜欢嘉平的啊……”叶子说,她也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还有点骄傲,“我从小就喜欢他。我只弄错了一点点事情。”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有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你像我的兄弟,他像我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恰恰反了,是他像我的兄弟,你像我的男人啊。”
嘉和把头贴到了她的耳边,他的热气吹到了她的耳根上,他能够想像出六十年前的透明的小薄耳朵,他部起了他的手足兄弟嘉平。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来不及说,又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啊。兄弟,难道我看不出你对叶子的爱,难道我看不出你多少年来的悔恨吗?可我还是想得到那个女人的全部,那个灵魂也全部属于我的女人。他轻轻地耳语:“你什么时候才弄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啊?”
“是你真正到我房间里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我就明白了。”
“过了那么多年才肯告诉我……”嘉和还是笑了,只有他明白,什么叫“真正到我房间来的那天”。
“本来想好了,到我死的那一天告诉你的呢。”又怕这样做不吉利,“你要生气的。……看,生气了?你看你还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