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2/5页)
他依然在赵争争与翁采茶之间摇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采茶姑娘的政治地位越来越高,已经可以和赵争争抗衡了。她作为省首届贫下中农代表,参加了代表大会,还是常委呢,还坐主席台呢,还发言呢,当然这发言稿少不了小吴给她拟定初稿,添油加醋,又训练她一遍遍朗诵,连哪里声音轻,哪里声音响,哪里拖音,哪里斩钉截铁,都得做了记号。
就这样,采茶模拟读稿的时候,吴坤还是气得火冒三丈。原来采茶不会断句,总是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样的白痴性错误,且怎么骂也没用,她的自尊心一点也没有“受伤”;只要是来自小吴的声音,即使骂得她一佛升天二佛人地也是美妙享受,吴坤一想到个人崇拜中还要忍受这样的负面效果,这才体会到个中的滋味。
代表大会召开那天,吴坤也坐在主席台上,一把黄汗都被捏出,总算采茶还争气,该出的效果还是出了。什么掀起农村斗批改新高潮;什么敢想敢说,敢于斗争,敢于造反;什么对一切阶级敌人,一切修正主义黑货,一切资产阶级四旧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这都是吴坤他专门划了红杠杠,要读出威风来的,倒还真是让她给读出来了。会后,喇叭里奏响《大海航行靠舵手》,采茶热烈地和省里的头面人物们握手。吴坤站在边幕上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采茶那两只袖筒里扯出了两根线,线头正在他吴坤手里捏着呢。翁采茶油头汗出,两眼放光,活像杨家将里的那个杨排风。那天夜里,杨排风羞羞答答地上门来听取意见了,被吴坤无事生非狠狠训斥了一顿。可怜采茶一个乡下姑娘,哪里晓得知识分子的这些弯弯肚肠,只当自己事情没做好,连忙掏出一个小本子就认真地记。她又认不了多少字,急得圆珠笔乱点。吴坤训完了,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生理性的渴望,越发生气,心想自己难道是头种马吗?就说:以后没事情多读点书,少出点洋相,你现在也已经是个人物了,别给我丢脸。说完一甩门走人。
此刻,当他正要朝赵争争走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他定了一下神——是他们杭家人啊!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还敢到火车站来。他摇了摇头,正想走开,突然又看到一个少女朝他们走去,且与他们耳语。这一次他不再想走开了,他要看看他们杭家人,在杭得茶不在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动作。想到那些挖他吴坤家族脚底板的宣传品,吴坤心里就升上了巨大的仇恨,这些公开抛出的资料,毕竟还是影响了他继续上升的走势。一方面他觉得上升也很无聊,一方面他却不能没有那条上升的抛物线。他的心就在这种对抗中僵持着,却发现周围突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然后,月台上升起了另一种完全与刚才彻底相反的感情,巨大的哭声,冲破锣鼓和口号,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少女迎霜腰间系着一根大红绸带,看样子是被那突然响起的哭声惊住了。她惶恐地往四周看了看,布朗叔和谢爱光已经不见了。现在,这里是人的海洋,她的嘴巴一下子张成一个O形,她显然是叫出了声,但乐曲声响了,她不得不舞起红绸,跟着节拍舞蹈。但她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声音,她跳着欢天喜地的舞,流下了眼泪。她身边有许多人在痛哭流涕,她不可能不触景生情。从她脸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也已经在哭了。但她不敢停下她的大红绸子。哭声和锣鼓声乐曲声仿佛在打一场殊死的派仗,最后哭声终于被打下去了,变成了抽泣和呻吟,但歌声却越来越斗志昂扬,迎霜依旧合着那节拍在挥舞,但她的表情麻木和茫然,现在,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十里琅越岭,绿袖长舞,直抵江边,山峦翠色,尽在其中。左枕危峰,右临深溪,缘木攀萝,方可登临。旧时又称们壁岭,自古以险峻难行而著称,只有身强力壮的胆大儿郎才能攀越,故琅挡亦称郎当。
杭汉陪着杭嘉和,守在那五云山的通道口上。这一条游人罕至的道路,挡不住进山香客的脚步,每年春秋两度的履行,曾踏出了一条二人并行的山路。这些年不再烧香,茶园虽盛,山路却渐渐地被荒草埋没。得放与爱光到这里来秘密相会,就是看中了此地的荒僻。他没有想到,大爷爷和父亲也赶到了这里。
得放回来的消息,杭嘉和竟然是从吴坤那里得来的。吴坤有内线,因此杭得放一进杭州城就被盯住了。他立刻就去了一趟杭家。杭家客堂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就熟门熟路地朝后院的花木深房走去。
门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个居弱的老人,~个失去了任何力量等待太阳下山的老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但他不说话。吴坤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杯茶,看到了他捧茶的那只断了小手指的手。老人的心一惊,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