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5/7页)
现在,两个对手重新坐在沙滩上对话。严格意义上说,这只能算是一个人在进行独白。一开始他们都沉默不语,吴坤递给得茶一枝烟,得茶没有接,吴坤也不勉强,自己点上了,说:“我知道你是不抽烟的,不过有一段时间你好像抽得很凶。我从我那个窗户口里常常看到你抽烟,有时夜里你一直抽到半夜。”
三年之后的他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得茶靠在一块礁石上,穿着百袖衣一般的工作服,腰里扎根大带子,手上还挂着的白绷带已经黑得和他的衣服分不出颜色来了。他的背微微弓着,比以往更瘦,头发又多又乱,或许因为海风之故,他黑得几乎让从前的熟人见了他都要一愣。那种黑是一直要黑到骨子里去的,脖颈处和脚踝都还沾着泥沙印子。他浑身松懈下来斜躺在地上的样子,几乎像一个奄奄一息的行乞人。相比而言,吴坤不知是胖还是略有些浮肿,看上去比过去大出了一块,也白了很多,只是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没有过去精干了。他们之间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得茶是越来越不动声色了,你甚至搞不清这是麻木还是冷静,他的那双眼睛,抵消了他所有的落魄。吴坤的眼睛布着血丝,眼袋发黑,控制不住的疲倦感从他的眼睛里跌落,强烈的烟酒气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
吴坤一边抽烟,一边告诉得茶,其实他对他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有关他的情况还常常送往省城要人的案头,有人对他埋头拆船做苦力,难得一点空余时间便看看佛书、学习英语以及谈谈茶事的状态不理解,以为他是在放烟幕弹,但是他吴坤心里明白,杭得茶就是会这样生活的人,况且他还有女儿和姑姑相陪。
女儿夜生仿佛听到了两个大人在谈论她似的,她跑了过来,亲呢地靠在爸爸的身上,一边叫着爸爸,一边偷偷地拿眼角瞟着对面抽烟的那个男人。她的头发馨卷,完全是白夜的遗传,但她的神态五官却非常像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五岁的小姑娘漂亮得像个天使,吴坤看着她,心都揪了起来,他的灵魂都仿佛要被这小不点儿的东西抽走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女儿!千真万确,这是他的女儿!喝了一夜的酒,他的胸口和脑袋都剧烈疼痛起来,是那种肠子断了的痛。
酒精使他双手哆喷,他要伸出手去抱女儿,她立刻警觉地闪开了。他皱着眉头问:“她怎么那么黑?”
盼姑姑过来拉走了夜生,小姑娘一边叫着爸爸再见,一边还没忘记瞟那男人一眼,突然用手一指,说:“坏人!”然后拔腿就跑,大大的海滩,留下了她歪歪斜斜的小脚印。
吴坤笑了起来,针扎一般的感觉一阵一阵地向他袭来。然后他听见他说:“你不会为了我女儿黑不黑,专门来一趟这里吧。”
杭得茶第一次听到林彪事件,就在这个时候。吴坤尽他所知,把有关副统帅的爆炸事件告诉了他。他看着在下午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平静的海面,说:“等着吧,文件很快就会传达,全国人民很快就会像从前祝福他永远健康一样,举起手来打倒他,像从前打倒刘少奇一模一样……”
显然话说到这里,他开始感到表达的困难。他知道杭得茶一定会像他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一样震惊,但杭得茶不会愿意在他面前表露任何感情。他知道他在杭得茶眼里,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伪君子,一个坏人。时至今日他依然认为他和他之间的感情是不平等的。当他远远看到他背着纤绳在沙滩上蠕动时,他的眼眶发热发潮,这印证了他的预感——他跟他杭得茶之间的关系远远还没有了结。
他开始自言自语,杭得茶发现他酒醉未醒。但他并没有醉到话不成句的地步,相反,他的思路反而异常活跃起来。他手里拎着一个二两装的小酒瓶,不时抿一口,一边就像从前那样高谈阔论起来。他谈到了历史上一些重大的事件,正因为其重大,所以发生的原因才是相当复杂的;因为复杂,所以认识和廓清是需要时间的。我们这一代人遇到的这一场运动可以称得上历史重大事件了,它是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完成的——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谁知道。这要看一些历史人物的具体情况,历史人物往往是历史事件的起始与终结的标志。我研究秦桧时就有这种体会,秦桧真像现在盖棺论定的那样,仅仅只是一个千古奸臣吗?不那么简单吧。他就一点也不考虑时代的大势,国家的利益?也许在他那个位置上,他认为这样才能真正保全社稷江山呢。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用一句人民的意愿就能解释的。可是他和赵构一死,事情就起了重大的突变。如果我以后还有可能研究史学,我一定要做这样一篇文章——《论死亡在历史进程中的关键作用》。你看,林彪一死,我们对这场运动的认识就到了某种水落石出的深度。但是,我们怎么可能超越这个阶段去认识时代呢?我是说,如果我们的选择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这怎么能怪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