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8/13页)
夜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上坟归来,刚到巷口,来彩妈妈就向她招手,对她耳语,说:“快叫你爸爸跑!”话音未落,得茶已经来到她们身边。看着来彩的神色,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因此吐了口长气。刚才他让寄草姑婆和盼姑姑把爷爷接到她们那里去坐一会儿,就是怕万一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让他们再受打击。他托来彩管着夜生,对她说:“爸爸要出门去了,可能要去很长时间,不要紧,家里还有很多人呢,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正在那么说着的时候,一个披着件大衣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夜生想,这个人怎么跑到我们家里呢?
那个人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却几乎一直盯着她,这使她很不自在。然后她听到他说:“没想到吧。”
她又听到爸爸说:“倒是想到了,这种时候你哪里闲得下来,却是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捕快’之举,你也有兴趣?”
那人笑了,夜生记住了他的话,她听到他说:“我刚才去过你的花木深房,和过去一样,你的茶具图还在墙上。我还注意到了一幅茶砖壁挂,右下角有她的字……白夜……还有,你看,这部《资本论)},我记得那是杨真先生留下的。那上面写着什么,我上一次没有看出来,我以为是我不认识的什么英语单词,刚才我突然明白了,那是拼音字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看着夜生,蹲了下来,把书交给她,朝她抽搐着脸说:“这书没问题,你留着吧。”
得茶突然闪过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他想起了那个大风雪天,在医院里,隔着窗帘,寄草姑婆朝杨真先生对天指了指,他们会意的神情一直放在得茶心上。许多次他想问姑婆,那是什么意思,最后都重新咽进肚子里。他知道,有些话是永远也不能问的,但是现在他有些遗憾了。
夜生看看爸爸,见爸爸没反对,就把那部《资本论》接受下来,抱在怀里。
吴坤说:“东西从你家抄出来,不等于你是祸首,如果你和此事无关,你可以上诉。”
“上诉什么?”
“我当然不相信你会是政治谣言的传播者。”吴坤铁青着脸,暗示他。
“当今天下,谁还和此事无关?”
吴坤愣住了。夜生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腿,恐惧地看着吴坤。得茶轻轻地摸着女儿的馨发,他说话的口气几乎就如叹息:“你啊,走得实在太远了……”
他那谴责中的痛心,只有吴坤一个人听得出来,他的眼眶一热,就大叫起来:“走得太远的是你!”如果他不是这样气势汹汹地大叫,他对他自己就失去控制力了。
“就像你永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样,我也永远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啊!”得茶的微微驼着的脊梁挺了一挺,人突然就高大了一截。他很淡地一笑,是的,即便如此之淡的笑容,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现在,囚车终于从人群中冲了过去,那幅巨大巨长的标语被冲开了,人群挤在囚车后面,愤怒地呼喊着,挥着拳头,就像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新茶。布朗、迎霜,还有其他的杭家人,他们从各个方向走来,云集在此,又都被这巨大的洪流冲散了,裹挟进去了,他们互相招呼着,搀扶着,横拽着标语的队伍又往前进发了……七十六岁的老人抬起头来,一缕阳光漫射在他的脸上,正是那种茶叶最喜欢的、来自于阳崖阴林的温和的光。他嗅到了四月的空气中那特有的茶香,他一边被人群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一边仿佛看见了这个时候的茶山——……天空蔚蓝,眼前浓翠;一道道绿色瀑布,从崖间山坡跌落下来,南峰北峰的青翠绿毯,仿佛刚刚用水洗过;新芽如雀舌,齐刷刷地伸向天空;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欢快的洞水下水草在绿袖长舞;粉蝶在茶园间翩翩起飞,蜜蜂发出了春天的特有的懒洋洋的嗡叫;新生的藤萝绕着古老的大树悄悄攀缘,姑娘们在山间歌唱:溪水青青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风光,
哥哥呀,上皈下饭插秧忙,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他想,今天可真是采茶的好日子啊……<
尾声
三季发芽,一季开化,结籽休眠,再到来年。如此生生不息,绵延无尽,屈指算来,杭州郊外群山中的茶坡,又绿过了二十余载。真正是吾生须臾,长江无穷啊……金秋十月又来到了,这是二十世纪行将成为历史的见证。江南杭州,良辰美景,不亚于春时。茶叶世族羊坝头杭家传人抗得茶,与女儿夜生、女婿杭窑,小心地推着一把轮椅,把他们杭家的世纪老人杭嘉和,送上了秋意盎然、秋茶芬芳的龙井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