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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抵达时已近中午,我于下午两三点才上岸,沿着码头逛着各式店家,顺便观察身边的行人,以及咖啡馆遮篷底下的客人。忽然间,我看到了苏菲,她也同时发现了我。她微笑着打招呼,我也停下来跟她握手。她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面前摆了只空玻璃杯。

“坐下来喝杯酒吧。”她说。

“那你也来一杯。”我边说边坐了下来。

苏菲身穿法国水手的蓝白条纹运动服,以及亮红色长裤,脚踩一双凉鞋,露出擦得五颜六色的粗大脚趾。她没戴帽子,短短的鬈发淡金似银,脸上浓妆艳抹,回到了当时拉普街那副模样。由桌上的盘子看来,她应该已喝了一两杯,但人还清醒,好像也很高兴见到我。

“巴黎的大伙还好吗?”她问。

“应该都还好。上回在里兹饭店聚餐后,我就没碰到他们了。”

她从鼻孔呼出烟圈,笑了起来。

“搞半天我还是没跟拉里结婚。”

“对呀,为什么呢?”

“虽然拉里有耶稣基督的情操,我却当不成抹大拉的玛利亚,真的没办法。”

“你怎么到最后关头才改变心意呢?”

苏菲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她傲然抬着头,扁胸窄腰,搭配这身打扮,活像个爱捣蛋的男孩。然而相较于上回她穿着红色礼服,时髦老派但气质不佳,我得承认她如今迷人得多。她的脸庞和颈部都晒得红彤彤的,麦色皮肤让两颊的脂粉和黑色眉毛更显突兀,虽然俗气却也有自身的魅力。

“想不想听我说呢?”

我点了点头。侍者送来我的啤酒和她的气泡水,她拿着余烬未灭的卡波尔烟,点燃了另一支烟。

“当时,我整整三个月都没喝酒,也没吞云吐雾。”她见我略显惊讶,不禁大笑,“不是没抽香烟,是没抽鸦片,那实在很难受。我一个人的时候,动不动就会大声尖叫,叫到房子都快塌了,嘴里念念有词:‘我熬不过去,我熬不过去。’如果拉里陪着我,状况还不算太糟,但是他只要一离开,我就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我边听边看着她,听到她说鸦片时,就更加仔细地打量她,才发现她的瞳孔缩得好小,看得出她还在抽鸦片,双眼绿得吓人。

“我的婚纱是伊莎贝尔送的,不晓得后来怎么处理。那婚纱还真漂亮。本来我们都说好了,我先去接她,再一起去莫里诺。我真的很佩服伊莎贝尔,她对衣服实在内行。我到了公寓后,管家说她匆匆忙忙地带琼恩去看牙医了,留言给我说马上会回来。我走进客厅,桌上摆着咖啡壶和杯子,就问说能不能喝杯咖啡。那阵子,咖啡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粮。管家说会替我准备,顺便拿走咖啡壶和空杯,并在盘子里留下一瓶酒。我看了看,发现是你们在里兹饭店说的波兰酒。”

“波兰伏特加,我记得艾略特说会送几瓶给伊莎贝尔。”

“你们那时一直夸赞那酒有多香,我听了非常好奇,就打开瓶塞闻了一下。你们说得没错,那酒的味道是真他妈的好。我点了根烟,几分钟后,管家把咖啡端了进来,咖啡也很好喝。大家老爱说法国的咖啡好,随便他们怎么说,我还是喜欢美国咖啡,这是我在法国唯一想念的东西。不过,伊莎贝尔的咖啡确实不错,我本来精神很差,喝了咖啡才觉得舒服多了。我盯着桌上那瓶酒,实在是很大的诱惑,但是我心想:‘他妈的,我绝对不喝酒。’然后又点了根烟。我原以为伊莎贝尔一下就会回来,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我开始觉得焦躁不安,毕竟我最讨厌等待了,况且屋内又没什么书可以翻翻。我只好四处走动,看看墙上的画,眼神却始终离不开那瓶该死的酒。我心想,不如倒一杯看看好了,欣赏一下酒的颜色。”

“淡绿色。”

“没错,很奇怪吧,那酒的颜色跟味道一样怪,好像白玫瑰的花芯里会看见的那种绿色。我非得试试味道不可,喝一点应该无害。我只打算小抿一口,这时听见外头有声音,以为是伊莎贝尔回来了,就一口把酒喝光,以免被她撞见。但并不是伊莎贝尔。哇,我戒酒后从来没这么爽过,整个人精神都来了。那时候,如果伊莎贝尔回来,我现在已经和拉里结婚了,不晓得会是什么光景。”

“她没有回来吗?”

“没有。我越想越生她的气,她以为自己是谁啊,竟然让我这样干等着。后来,我看见杯子里又有酒了,一定是无意间倒好的,但是信不信由你,我完全不记得拿起酒瓶倒过。但是,把酒倒回去未免太蠢了,所以我又喝了一杯。那酒确实非常美味。我好像变了个人,很想开口大笑,先前三个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个老娘炮不是说,他在波兰看见有人用大杯子喝酒却面不改色吗?我心想,老子的酒量才不会输给波兰兔崽子,索性喝个痛快,就把剩下的咖啡倒进壁炉,把杯子倒满了酒。说什么天底下母乳最好喝,根本是屁话。我在这之后的记忆有点模煳,不过等我喝得心满意足之后,瓶子里已经没剩几滴了。然后,我想到自己得在伊莎贝尔进门前熘走,结果差点被她撞个正着。我一走出前门就听见琼恩的声音,立刻奔上公寓楼梯,等她们关上门之后再跑下来,并且拦了辆出租车。我叫司机死命地开,他问我要到哪里,我突然朝他狂笑,感觉要飞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