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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经过刚才的仪式后,艾略特可能会想独处,因此直接走进客厅,准备看书。但我一坐下来,护士就来说艾略特要见我。我便爬上楼,走进他的房间。艾略特显得自在平静,眼神也不再涣散,不晓得是医生打针助他熬过忏悔仪式所产生的效果,还是仪式本身让他心情振奋。

“我真是太荣幸了,老朋友。”他说道,“我会拿着天主教大人物的推荐函进入天国,想必所有大门都会为我敞开。”

“天国恐怕各种人都有吧。”我微笑说。

“你别听信谣言。《圣经》提到,天国和人间一样有阶级区分,有炽天使和智天使,有天使长和一般天使。我过去一直在欧洲的上流社会活动,到了天国一定也会进到那里的上流社会。主耶稣说过:天父家中有众多住所。可见,百姓要适得其所,安置在习惯的环境才对。”

我怀疑,艾略特似乎把天国想成罗斯柴尔德男爵的城堡了:墙上铺着十八世纪的壁板,放眼望去尽是布勒的桌子、镶嵌细工的衣柜和路易十五风格的家具,上头覆盖着原始的精工刺绣。

“相信我,老朋友,”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天国才没有平等这种鸟事。”

没多久,艾略特忽然沉沉睡去。我坐在一旁看书,他睡得断断续续。到了一点钟,护士进来告诉我,乔瑟夫已备妥午餐。艾略特变得安静了许多。

“真没想到主教大人亲自莅临,对主人来说是莫大的光荣。您有没有看到我亲他的戒指?”

“我看到了。”

“我自己绝不会那么做的!这都是为了满足内人。”

我整个下午都待在艾略特的房间里,其间伊莎贝尔拍来电报,说她和格雷搭蓝色列车,第二天早上才会抵达。若能及时赶上最好,然而我看希望渺茫。医生出现了,却只摇摇头。日落时分,艾略特醒了过来,还能吃点东西,似乎暂时恢复了气力。他向我招手,我走到床前。他的声音十分虚弱。

“我还没回复爱德娜的邀请函呢。”

“唉,艾略特,现在就别管这事了。”

“为什么?我向来懂得人情世故,不能因为快离开人世,就忘了该有的礼数。邀请函在哪里?”

邀请函摆在壁炉架上,我取来放到他手中,但心想他大概看不清了。

“我的书房里有本信纸。你去拿过来,我要口述回信。”

我走到隔壁的书房,备妥了纸笔,回到他床边坐下。

“准备好了吗?”

“好了。”

他闭着双眼,但嘴角扬起调皮的微笑。我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艾略特·谭伯顿先生甚感遗憾,由于事先与天主有约,故无法接受诺维玛利王妃的盛情邀请。”

他淡淡地冷笑,脸部呈现出诡异的蓝白色,看起来颇为阴森,呼气有种教人作呕的恶臭,这也是他的疾病所致。真是可怜,艾略特过去身上喷的可是香奈儿和莫里诺的香水。他手中仍抓着我偷来的邀请函,而我心想他拿着不方便,便试图把它抽出来,岂料他抓得更紧,忽然拉开嗓门,吓了我一跳。

“老贱货!”他吼道。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接着便陷入昏迷。护士前晚守了他一夜,看起来极为疲倦,我便请她去休息,答应若有需要会叫她,并说我会看着他。其实也无事可做,我点亮有灯罩的台灯,读书读到眼睛发酸,便把灯熄了,坐在黑暗之中。那天夜里颇为温暖,窗户都敞开着。灯塔的光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短暂地射入屋内。月亮也已下沉。到爱德娜·诺维玛利的化装舞会那天夜里,满月将照耀着那空洞嘈杂的欢乐场景。

天空是一片深邃的蓝,闪烁着无数星斗,亮得惊人。我似乎打起了瞌睡,但感官仍旧清醒。忽然间,耳边传来一阵仓促又愤怒的声音,我的神智瞬间清醒起来。这是死亡的呼啸,世上没别的声音更教人敬畏。我走到床边,借着灯塔的光摸着艾略特的脉搏,他已经死了。我打开床头灯看着他,他的下巴张着,双眼睁开。我在帮他合上双眼前,先凝视了他一会儿,情绪涌上心头,几滴眼泪就这么滑落双颊。这位老友为人亲切和善,一生却是如此傻气、无用又微不足道,我想到这里就悲从中来。他出席过无数宴会,和许多王公贵族、爵士名流来往,如今都毫无意义,这些人早把他给忘了。

我想不必叫醒那位累瘫的护士了,便坐回原本靠窗的位子。早上七点她进房来,我已沉沉睡去。我让她去忙该处理的事,吃完早餐便前往车站,准备接格雷和伊莎贝尔。我告诉他们艾略特去世了。艾略特家中没有客房,我便邀他们到我家住,但他们想下榻旅馆。我回到家中洗澡剃须,顺便换了套衣服。

还不到中午,格雷就打电话给我,说乔瑟夫转给他们一封指名给我的信件,艾略特生前嘱咐他保管。由于艾略特可能只准我过目,我表示马上开车过去。于是,一小时不到,我又重回那栋房子。信封上写着“我死后立即寄出”,内容详载丧礼应如何安排。我晓得他一心想葬在自己盖的那座教堂里,也已告诉伊莎贝尔此事。他希望遗体能做防腐处理,也指定了委托的店家,他在遗嘱中说:“我四处打听,得知他们家的防腐技术特别好,相信你不会草草了事。我要穿着祖先罗里亚伯爵的礼服,佩戴他的长剑,金羊毛勋章则挂在胸前。棺木的挑选由你决定,低调不浮夸为主,但得符合我的身份地位。而为了避免添麻烦,我希望委托托马斯·库克公司承办遗体运送事宜,并派人护送棺木到埋葬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