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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沉默了好几分钟。我无意催他,便静静等待。不久后,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忽然察觉到我。
“我到特拉凡哥尔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必打听象神大师的下落,当地人都晓得他是谁。他多年来住在深山洞窟里,后来经人劝说才搬回平地,由某位施主捐了块土地,还帮他造了栋砖房。那里距离首都特里凡得琅很远,我光交通就花了整整一天——先坐火车,再换牛车,终于到了静修院。我在入口碰见一名年轻人,就问他能否带我见行者。我依当地习俗,带了篮水果当见面礼。几分钟后,年轻人回来,领我到一个长厅,四周全是窗子,象神大师就坐在角落的虎皮平台上打坐参禅。‘我一直在等你呢。’他说。我大吃一惊,猜想大概是马都拉那个朋友说我要来访,但是我提起这位朋友的名字,大师却摇摇头。我奉上水果,他请年轻人把水果拿走。这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不晓得两人沉默了多久,可能至少有半小时。我之前只说了他的外貌,还没跟你说他身上散发着宁静、善良、平和又无私的气息。我长途跋涉了一整天,原本又热又累,这时却逐渐平静下来。他还没说半句话,但是我已经晓得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他会说英语吗?”我插了句话。
“不会,但你也知道,我学语言学得很快,当时已经会说不少泰米尔语,可以跟南部的居民沟通。他后来终于开口了:‘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开始交代自己到印度的来龙去脉和过去三年的生活,如何打听那些智慧和圣洁兼具的圣人,再一一登门拜访,却发现没人能给我满意的答复。他打断我的话。
“‘这些我都知道,用不着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希望你能当我的导师。’我答道。
“‘只有梵天才是导师。’他说道,眼神古怪地盯着我瞧。忽然间,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双眼似乎在向内观看,进入了印度人所谓的三昧53,这时已经没有物我二元之分,拥有了绝对的智识。我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他,心跳勐烈。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我才发觉他恢复了意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慈爱。
“‘住下吧。他们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他说。
“他们帮我安排的住处,就是象神大师初次来平地的那栋砖房。大师现在所住的长厅,是门徒聚集得愈来愈多后,加上众多访客慕名而来,才另外兴建的。为了不显得突兀,我换上了舒适的印度服,因为皮肤晒得很黑,除非你特别观察,否则会以为我是本地人。我读了好多好多书,每天打坐冥想,聆听象神大师的教诲。大师虽然不常说话,但是有问必答,而且字字珠玑,宛如乐音在耳。虽然大师年轻时修行的戒律严苛,却不以同套标准要求门徒,而是帮助他们摆脱私心、情欲和感官的奴役,叮嘱他们要静思、克制、谦虚、退让、专心致志,并热切向往自由,就可以超脱轮回。常有人从三四英里外的城镇前来,那里有座著名庙宇,一年一度的节日吸引大批人潮,更有人从特里凡得琅或更远的地方前来,向他诉说苦难、加以请益并聆听教诲,离开的时候,全都豁然开朗、心定神安。大师的教诲很单纯:人往往妄自菲薄,智慧才是解脱之道;救赎不必靠出世苦修,只要舍弃自我即可;行事不为私利,能常保心地纯洁;责任就是契机,让人学习放下小我、成就大我。但是他最令人钦佩之处,并非种种教诲,而是他的为人,既慈祥、宽宏又圣洁。他的存在就是众人之福。我非常快乐,觉得终于找到想要的答案。日子过得飞快,先是好几个礼拜,接着好几个月,我打算待到大师过世——他说自己在这躯壳里待不了多久了——或是等到自己开悟为止,突破无知的藩篱,确信梵我合一。”
“然后呢?”
“然后,如果他们所说属实,一切就到此结束。灵魂停止轮回,永不复返。”
“象神大师死了吗?”我问。
“就我所知还没有。”
他看出我问题的用意,轻轻笑了一声,迟疑片刻后又说下去,但态度让我以为他想回避我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亦即他是否真的开悟了。
“我并没有一直住在静修院。当时有幸认识当地林务官员,他就住在山脚的村子外,而且是象神大师的信徒。公务之余,他会来住个两三天,待人十分亲切,我们常聊到忘了时间,他也喜欢找我练英语。认识一段时间后,他说林务局在山上有栋小屋,如果我哪天想独自上山住住,可以给我钥匙。我三不五时会过去,徒步得花上两天:先坐巴士到那个村子,之后就得步行。只要你到了那里,就能感受到庄严幽静的氛围。我把简单行李装在背包里,又雇了个挑夫帮我扛补给品,我要一直待到没有食物为止。那是栋小木屋,后面有简单的厨房,家具只有放睡袋的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山上的气温偏低,晚上生火颇为舒服。我只要想到二十英里之内杳无人烟,就感到既兴奋又刺激。我常在晚上听见老虎的呼啸,或是象群穿越丛林的声音。我常在森林里散步许久,有个地方我非常喜欢,坐在那里可以看到连绵的山峦,眺望下方的湖水;黄昏时分可以看到好多动物,鹿、猪、水牛、大象、豹子等,全都会到那里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