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广场(第2/4页)

监狱的大门从里面被猛然推开。镇上的身佩宝剑、手执权杖的小差役,像个黑不溜秋的影子似的,首先阴森、恐怖地出现在阳光下。这个人物本身就预示并代表着清教徒法典的全部可怕的严厉。最终将这一法典最准确地运用到罪犯身上,就是他的职责。他左手伸出权杖,右手放在一位少妇的肩上,就这样把她往前拉,直到监狱门口。她挣开他,动作带有天生的尊严和性格的力量。然后,她仿佛出于自愿似的跨出门外。她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个月大的婴儿。婴儿眨着眼睛,把一张小脸扭向一边,避开白天过于强烈的阳光——因为自从她降生以来,她只接触到地牢或监狱里其他昏暗房间的微弱光线。当少妇——婴儿的母亲,全然出现在人群面前时,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将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与其说是出于母性的感情冲动,倒不如说她可以因此遮掩绣在或别在她的衣服上的某种标志。然而,过了一会儿,她聪明地认为,拿一种耻辱的标志去掩盖另一种耻辱的标志,只会弄巧成拙、欲盖弥彰。于是,她改用一只手臂抱着婴儿,羞愧地红着脸,嘴上却挂着骄傲的笑容,并以满不在乎的目光,环顾着她的乡亲和邻居。在她的礼服的胸襟上出现了字母A,那是用一块红布做成的,周围是精致的刺绣和巧妙的金线花边。它被缝制得太精巧了,是如此华丽和富于想象,以至于对她所穿的服饰具有一种最时髦的、合适的装饰效果。同时,她的衣服也很华丽,符合那个时代的品味,却大大地超出了殖民地关于节俭的规定。

这位少妇身材颀长,整个体态优雅完美。她头上乌发如云,亮泽可鉴,令阳光都黯然失色。她的那张脸,除了因为容貌端庄、肤色润泽而显得美丽外,还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显眼的前额和一双深邃的黑眼睛。她的风度雍容如贵妇,仪态斯文,具有某种气质和尊严,而不是现在这种娇气的、纤细的和难以形容的优雅。如果按照古时候对“贵妇”一词的解释,赫丝特·普林从未比她从监狱出来时更显得像个贵妇人。过去认识她,原预料会见到她在这片灾难性的乌云中黯然失色的那些人,看到她这么美艳,这么光彩照人、熠熠生辉,甚至笼罩着她的不幸与屈辱也结成了一轮光环时,都感到大吃一惊。就一位敏感的旁观者看来,这当中包含着剧痛,这也许是确实的。她在狱中为这一场合依照自己的想象精心制作的服饰,似乎以其狂野和独特的风格,表现出了她的精神状态和她的不顾一切、满不在乎的心境。可是,那吸引住所有目光,而且,可以说,美化了佩带者的一点,却是她胸襟上的如此奇特的光彩夺目的红字。因此,与赫丝特·普林熟悉的男男女女都关注着这一点,仿佛他们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红字具有一种魔力,解除了她与人类的一般关系,将她围困在自己的领域里。

“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这是毫无疑问的,”一位女旁观者说道,“可是,在这个厚颜无耻的荡妇之前,谁曾想到过这么一种炫耀的办法!噢,朋友们,她这是在当面嘲笑我们神圣的地方行政官,并拿他们这些可敬的先生们对她的惩罚来夸耀自己,这算什么嘛!”

“如果,”那个外貌看起来最冷酷无情的老太婆咕哝道,“剥去赫丝特太太秀丽的肩膀上的华贵的礼服的话,那倒不错。至于那个被她缝制得那么奇妙的红字,我愿意把我患风湿病时用过的一块法兰绒破布送给她,用那块布做更合适!”

“噢,安静,朋友们,安静!”她们当中最年轻的同伴悄声说道,“别让她听见你们说的话!她绣在红字上的每一针,都刺进她的心窝里呢!”

这时,那个冷酷的小差役做了个手势。

“让路,臣民们,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喊道,“让开一条路,我向你们保证,从现在起到午后一点,普林太太会被安置在男女老少都能看清楚她的华丽衣服的地方。这是马萨诸塞殖民地的福分。在这里,罪恶被揭露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快过来,赫丝特太太,到广场去展示你的红字!”

围观的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通路。小差役在前头带路,后面跟着表情严峻的男人和面容冷酷的女人组成的排列得很不整齐的队伍,赫丝特·普林朝指定处罚她的地方走去。一群热心、好奇的小学生跑到她的前面,老是掉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怀里眨巴着眼睛的婴儿以及她胸脯上的那个不光彩的红字。他们对现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因为这件事学校给了他们半天假。那时候,从狱门到集市广场的距离并不远。然而,犯人却觉得它是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因为,尽管她态度傲慢,但是,在蜂拥过来看她的那些人的脚步声中,她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仿佛她那颗心被人抛到街上,任凭众人在上面践踏、蹂躏似的。不过,根据常理,有这么一条同样奇妙而仁慈的成规,那就是受难者不是从眼下的折磨,而主要是从过后压在心头的痛苦,来了解其忍受的痛苦的深度。因此,赫丝特·普林以近乎安详的举止,渡过了这部分苦难,来到了位于广场西端的一个绞刑架。它坐落在波士顿最早建成的教堂的屋檐下,仿佛是那儿的一个附属装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