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6页)

就在这个时刻,布宜诺斯艾利斯某报编辑放下手头乱糟糟的日常工作,大声嚷道,“宁愿容忍不公道的事情,也比眼看着这个世界被科学组织弄得越发单调乏味要好得多。”就在这个时刻,纽约某家酒吧间有一个职员,尽管平日里受够了经理的气,却不顾心中的恐惧,站在柜台旁边,向一个汽车司机大声吼道,“噢哟哟,你们——这些社会主义者——真叫人恶心!我是个人主义者。我既不乐意让哪个政府机构不断来找我的岔子,也不乐意服从劳工领袖的命令。难道你认为乡下佬也跟你和我一样好吗?”

就在这个时刻,卡萝尔才了解到,尽管盖伊这个老古董至今依然附庸风雅,但他那胆小如鼠的性格和萨姆·克拉克的大而无当的作风一样使她大失所望。她又了解到,在他身上并没有像她过去想象的那种神秘的东西,他也不是来自巨大的外部世界的、富于罗曼蒂克情调的使者,可以作为她逃避现实的救星。他是百分之百地属于戈镇的。她又被迫从对遥远的国家的幻想之中回到了现实生活里。她发觉自己仍然置身于戈镇大街上。

他干脆驳斥说:“所有这些不满都是胡说八道,你不会跟着一块儿掺和进去吧?”

她安慰他说:“不,我哪儿会掺和进去呢。我可不会逞英雄。世界上所有正在进行中的斗争,已把我吓坏了。我虽然心里很希望人人心灵纯洁,活得更有意义些,但是,也许我更想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围坐在炉边呢。”

“那恐怕你要……”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却随手抓了一把爆玉米花,一面让它们从手指缝里漏掉,一面忧伤地望着她。

卡萝尔就像一个拒绝了还算过得去的爱情的人那样,无限惆怅地认为自己跟他完全是陌路人了。卡萝尔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框架,她给它挂上了一些漂亮衣服罢了。如果说她有时允许他怯生生地向她献殷勤,那并不是因为她对他很有情意,而是因为她对他根本没有情意。尽管他竭力向她献殷勤,但在她看来还是一文不值。

她就像一个拒绝了男人调情的少妇一样,虽然无可奈何,但还是很得体地对他笑了一笑,这一笑仿佛是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是那么可爱,就让我跟你一块儿谈谈我想象中的苦恼吧。”随后,她突然跳了起来,尖声嚷道:“我们把爆玉米花给他们送去,你说好吗?”

盖伊茫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背影。

整个晚上,她在揶揄维达和肯尼科特的时候,心里不断喃喃自语道:“我决不会往后退让一步的。”

“红胡子瑞典佬”——贱民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带着自己的圆锯和手提汽油发动机到肯尼科特家里来为他们的厨房炉灶锯白杨木。这是肯尼科特特地叫他来的。卡萝尔事前一点儿都不知道,等她听到锯子声往外张望时,才看到伯恩斯塔姆身上穿着黑皮夹克,手上戴着又破又大的紫手套,正紧紧按住一块板材,用力推向一闪一闪的、旋转着的圆盘形刀口,随手又把锯好了的劈柴扔在一边。那台恼人的红色马达,一个劲儿发出恼人的“的普——的普——的普——的普”的声音。锯子的呜咽声越来越高,听起来像是深更半夜火警鸣笛的尖叫声,但总以一阵清脆的铿锵声结束。正是四下里寂静无声的时分,她听见锯好了的木柴被砰的一声扔在一大堆木头上。

她披了一条汽车上用的毛毯,从屋里跑了出去。伯恩斯塔姆欢迎她说:“哎哟哟,说来也奇怪!老迈尔斯又来了,还是像从前那样大胆放肆。得了,得了,我对什么事儿都不发牢骚了;无论对哪一位,我也都不会熟不拘礼了。到了明年夏天去贩马的时候,我就把你一块儿捎到爱达荷去。”

“那敢情好,说不定我真会去的!”

“近来你怎么样?对镇上的事儿还是那么热心吗?”

“还说不上呢,不过,也许有一天我会热心起来的。”

“别给他们吓唬住了。你要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

他一面干活,一面扯着大嗓门冲她说话。锯好了的劈柴,越堆越高。灰溜溜的白杨树皮上,长满了苔藓,有的是灰绿色,有的是土灰色;刚锯断的末梢色彩特别鲜艳,表面上毛毛茸茸的,看起来就像羊毛围巾一样叫人感到舒服。在数九寒天一碧如洗的天空下,白杨木散发出了阳春三月里万木抽芽的清香。

肯尼科特打来了电话,说是要下乡出诊去。伯恩斯塔姆到晌午活儿还没有干完,卡萝尔就请他到厨房去跟碧雅一起吃饭。她希望自己也能自由自在地陪同她的这两位客人进餐。她珍视同他们的友谊,她嘲笑“社会等级壁垒分明”,她对自己所忌讳的戒律感到气愤,可她仍然认为他们就是仆人,而她自己却是高贵的太太。她独个儿坐在餐厅里,听得到对门伯恩斯塔姆声若洪钟的说话声,碧雅则在咯咯咯地傻笑。她觉得自己十分荒唐可笑,因为她这位女主人只有按照规矩单独进餐之后,方可走到厨房去,紧挨在洗涤槽旁边跟他们闲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