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奇(第6/8页)

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外出求学的四年间,斯塔尔采夫只去过图尔金家两次,还是应薇拉·约瑟福夫娜之请去治她的偏头痛的。每年夏天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都回来度假,但他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不知怎么的,每次都错过了。

四年就这样过去了。在一个宁静温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医院里。信是薇拉·约瑟福夫娜写给德米特里·姚内奇的。信上说,她很想念他,请他务必光临以便减轻她的病痛。况且今天是她的生日。信下面有一行附言:“我也和妈妈一样,邀请您。卡。”

斯塔尔采夫考虑一番后,傍晚驱车到了图尔金家。

“哎呀,您好啊,有请!”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欢迎他,“蓬茹杰[103]!”

薇拉·约瑟福夫娜已经老多了,头发也白了。她握住斯塔尔采夫的手,不自然地叹口气,说:

“大夫,您显然不想对我献殷勤了,老不到我们家来。我太老了,配不上您。不过,现在回来了一位年轻的,也许她会比我幸运。”

科季克呢?她瘦了些,白了些,变得更漂亮、更苗条了。但她已经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当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经没有昔日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的神态。现在她的目光和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胆怯和愧疚。仿佛在这里,在图尔金家里,她像在做客。

“多年不见了!”她说着,把手递给斯塔尔采夫。看得出来,她有点儿心慌意乱。她好奇地细细盯着他的脸,继续道:“您可发福了!您晒黑了,壮实了,不过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现在他还是喜欢她,非常喜欢她,不过,她身上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或者说多了点儿什么——

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有种东西妨碍了他,使他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激情。他不喜欢她那苍白的脸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连她的衣服和坐着的圈椅他也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过去那段往事——当时他差点儿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动不安的爱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起来。

大家喝茶,吃甜点心。然后薇拉·约瑟福夫娜朗读她的小说,读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斯塔尔采夫听着,望着她一头漂亮的白发,盼望着她早点儿读完。

“不会写小说的人未必愚蠢,”他想,“会写小说却不会把它藏起来的人那才愚蠢。”

“还真不赖……”伊凡·彼得罗维奇说。

然后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琴声轰鸣,弹了很久。一曲弹完,大家长时间地向她道谢,对她赞不绝口。

“幸好我当年没有娶她。”斯塔尔采夫暗想。

她望着他,显然在等着他邀她到花园里去,但他默不作声。

“让我们谈谈吧,”她走到他跟前,说,“您生活得怎么样?有什么新闻?您好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念您,”她激动地说下去,“我一直想给您写信,也想亲自去佳利日看望您,我本来决定动身了,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谁知道您现在对我的态度呢?今天我就这样激动不安地等着您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去花园吧。”

他们来到了花园,坐到老枫树下那张长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样。周围很暗。

“您好吗?”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

“没什么,平平常常。”斯塔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

“此刻我很激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时用双手捂着脸,“不过请您别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极了,看到大家我真高兴,我一时还不习惯。有多少事值得回忆啊!我觉得我们两人会不停地谈下去,谈到天亮呢。”

此刻他在近处看见她的脸和晶晶亮的眼睛。在这儿,在昏暗中,她显得比刚才在屋子里更年轻些,仿佛她的脸上又露出昔日那种稚气。实际上她确实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脸,似乎想在近处仔细地端详他,了解这个当年那么热烈、温柔地爱过她,却又那么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谢他的这份爱情。他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甚至全部细节:他怎样在墓地徘徊,后来在凌晨又怎样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忽然伤感起来,往日的情怀多么令人惋惜!他心里像是燃烧起了一团火。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参加晚会的情景吗?”他说,“当时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火越烧越旺,他要诉说他的苦闷,抱怨生活的无奈……

“唉!”他叹口气说,“您刚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生活能怎么样呢?不行啊。我们衰老,发胖,堕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黯淡地流逝,没有留下印象,没有思想……白天赚钱,晚上去俱乐部,周围是一伙牌迷、酒鬼和声嘶力竭的人,真叫我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有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