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小狗的女人(第2/7页)

在省政府呢,还是在本省的地方自治局,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古罗夫还打听清楚她的芳名叫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后来,他在自己的旅馆里想起她,想到明天想必会跟她见面。这是必然的。他上床躺下,想起她不久以前还是个寄宿女子中学的学生,还在念书,就跟现在他的女儿一样;想起她笑的时候,跟生人谈话的时候,还那么腼腆,那么局促不安,大概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处在孤身一人的环境里吧,而在这种环境里,人们纯粹出于一种她不会不懂的秘密目的跟踪她,注意她,跟她说话;他想起她的细长的脖子和她那对美丽的灰色眼睛。

“总之,她那模样儿倒真楚楚可怜。”他想着,昏昏睡过去了。

他俩相识后过去了一个礼拜。这一天是节日。房间里闷热,而街道上刮着大风,灰尘满天飞,吹掉人的帽子。人们整天都口干舌燥想喝东西,古罗夫屡次到那个售货亭去,时而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喝果汁,时而请她吃冰淇淋。大家简直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

傍晚风小了一点儿,他们就在防波堤上来来去去,看客轮到来。码头上有许多散步的人。他们聚在这儿,手里拿着花束,预备迎接什么人。这一群装束考究的雅尔塔人让人一看就看出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打扮得跟年轻女人一样;二是将军很多。

由于海上起了风浪,轮船来迟了,到太阳下山以后才来,而且在靠拢防波堤以前,花了很长时间掉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举起带柄眼镜瞧着轮船,瞧着乘客,好像在寻找熟人似的;等到她转过身来对着古罗夫,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了很多,问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刚刚问完就马上忘了问的是什么,后来在人群中把带柄眼镜也失落了。

装束考究的人群已经走散,一个人也看不见了,风完全停息,可是古罗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却还站在那儿,好像等着看轮船上还有没有人下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再说话,不停地闻一束花,眼睛没有看古罗夫。

“天气到傍晚好一点儿了,”他说,“可是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要不要坐马车到什么地方去兜风?”

她没有回答。

他定睛瞧着她,忽然搂住她,吻她的嘴唇,花束的香味和潮气向他扑来,他立刻战战兢兢地往四下里看:有没有被人看见?

“我们到您的旅馆里去吧……”他轻声说。

两个人很快走了。

她的旅馆房间里闷热,弥漫着一股她在一家日本商店里买来的香水气味。古罗夫瞧着她,心里暗想:“生活里碰到的人可真是形形色色!”在他的记忆里,保留着以往一些无忧无虑、心地忠厚的女人的形象,她们由于爱情而高兴,感激他带来的幸福,虽然这幸福十分短暂。但也保留着另一些女人的印象,例如他的妻子,她们不真诚,说过多的话,装腔作势,感情病态,从她们的神情看来,好像这不是爱情,不是情欲,而是在干一种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似的。另外还保留着两三个女人的印象,她们长得很美,内心却冷如冰霜,脸上忽而会掠过一种猛兽般的贪婪神情和固执的愿望,想向生活索取和争夺生活所不能给予的东西。这种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为人任性,不通情达理,十分专横,头脑不聪明,好发号施令,每逢古罗夫对她们冷淡下来,她们的美貌总是在他心里引起憎恶,她们的衬衣的花边在他的眼睛里就成了鱼鳞了。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还那么腼腆,流露出缺乏经验的青年人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和别别扭扭的心态;她给人一种惊慌失措的印象,生怕有人会出其不意来敲门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个“遛小狗的女人”,对待刚发生过的事情的态度有点儿特别——看得十分严重,好像这是她堕落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而这是奇怪的、不合时宜的。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长发忧伤地挂在她脸的两侧,她带着沮丧的样子呆呆地出神,好像古画上那个犯了罪的女人[110]。

“这不好,”她说,“现在头一个不尊重我的便是您了。”

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神态动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个正派的、纯朴的、阅世不深的女人的纯洁气息。桌子上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几乎照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她心绪不宁。

“我怎么能不再尊重你呢?”古罗夫问,“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求上帝饶恕我吧!”她说,眼睛泪水盈盈,“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