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小狗的女人(第6/7页)

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同走进来、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留着小小的络腮胡子,背有点儿驼。他每走一步路就摇一下头,仿佛在不住地点头致意。这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以前在雅尔塔,她在痛苦的心情中称之为奴才的那个人吧。果然,他那细长的身材、那络腮胡子、那一小片秃顶,都有一种奴才般的神态,他的笑容甜得腻人,他的纽扣眼上有个什么闪闪发亮的学术证章,活像是听差的号码牌子。

头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她丈夫走出去吸烟,她留在位子上。古罗夫也坐在池座里,他便走到她跟前,勉强做出笑脸,用发颤的声音说:

“您好。”

她看了他一眼,顿时脸色发白,然后又惊恐地看了一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双手紧紧地握住扇子和长柄眼镜,分明在极力克制着,免得昏厥过去。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她坐着,他呢,站在那儿,被她的窘态弄得惊慌失措,不敢挨着她坐下去。提琴和长笛开始调音,他忽然觉得可怕,似乎所有包厢里的人都在瞧他们。可是这时候她却站起来,很快往出口走去。他跟着她走,两个人糊里糊涂地穿过过道,上了楼又下楼,眼前晃过一些穿法官制服、教师制服、皇室制服的人,一概佩戴着证章。又晃过一些女人和衣架上的皮大衣,穿堂风迎面吹来,送来一股烟头的气味。古罗夫心跳得厉害,心想:“唉,主啊!干吗要有这些人,要有那个乐队……”

此刻他突然记起那天傍晚在火车站上送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一切就此结束,他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是这件事离结束还远着哩!

在一道标着“通往梯形楼座”的狭窄而阴暗的楼梯上,她站住了。

“您吓了我一大跳!”她说,呼吸急促,脸色仍旧苍白,慌了神,“哎,您真吓了我一大跳。我几乎昏死过去了。您来干什么?干什么?”

“您要明白,安娜,您要明白……”他匆忙地低声说,“我求求您,您要明白……”

她带着恐惧、哀求、爱意瞧着他,凝视着他,要把他的相貌更牢固地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我好苦啊!”她没有听他的话,接着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您,只想念您一个人,我完全生活在对您的思念之中。我一心想忘掉,忘掉您,您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

上边,楼梯口有两个中学生在吸烟,瞧着下面,可是古罗夫全不在意,把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拉到身边,开始吻她的脸、她的脸颊、她的手。

“您干什么,您干什么!”她惊恐万状地说,把他从身边推开,“你我都疯了。您今天就离开,马上就离开……我凭一切神圣的东西求您,请您……有人到这儿来了!”

有人上楼来了。

“您一定得离开……”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接着小声说,“您听见了吗,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我会到莫斯科去找您的。我从来没有幸福过,我现在不幸福,将来也绝不会幸福,绝不会,绝不会!不要给我多添痛苦了!我起誓,我会到莫斯科去的。现在我们分手吧!我亲爱的,好心的人,我宝贵的人,我们分手吧!”

她握一下他的手,快步走下楼去,不住地回头看他,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确实不幸福……古罗夫站了一会儿,留心听着,然后,等到一切声音停息下来,找到他那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走出了剧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真的动身到莫斯科去看他了。每过两三个月她就从C城去莫斯科一次,对丈夫说,她去找一位教授治她的妇女病,她的丈夫将信将疑。她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住下来,立刻派一个戴红帽子的人去找古罗夫。古罗夫就去看她,莫斯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有一回,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前一天傍晚信差来找过他,可是没有碰到他),他就这样去看她。他的女儿跟他同路,他打算送她去上学,正好是顺路。大片湿雪纷纷飘落。

“气温是零上三度,可下雪了,”古罗夫对女儿说,“要知道,这只是地球表面的温度,大气上层完全是不同的温度。”

“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呢?”

他解释了一番。他说着,心想:现在他正在去幽会,这件事没人知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过着双重生活:一是公开的,想知道、想看到的人,都能看到,都能知道,这是传统上相对性的真实谎言,跟他的熟人和朋友的生活丝毫没有不同;另一种生活则在暗地里进行。由于环境的一种奇特的、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认为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诚地去做而没有欺骗自己的事情,凡是构成他的生活核心的事情,统统是瞒着别人,暗地里进行的;而凡是他不诚实的行为,用以伪装自己、以遮盖真相的外衣,例如他在银行里的工作、他在俱乐部里的争论、他的所谓“卑贱的人种”、他带着妻子去参加纪念会等,却统统是公开的。他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判断别人,不相信他看见的事情,老是揣摩每一个人都在秘密的掩盖下,就像在夜幕的遮盖下,过着自己真正的、最有趣的生活。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秘密里,也许,多多少少因为这个缘故,有文化的人才那么紧张地主张个人的秘密应当受到尊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