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第3/8页)
老奶奶已经醒来。萨沙粗声粗气地在咳嗽。可以听到楼下有仆人端来了茶炊,在搬动椅子。
时间慢吞吞地过去。娜佳早已起床,一直在花园里散步。早晨还在延续。
后来尼娜·伊凡诺夫娜出来了,她泪痕斑斑,手里端一杯矿泉水。她对招魂术[118]和顺势疗法[119]很感兴趣,读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喜欢谈她心中生出的疑惑。这一切在娜佳看来都蕴含着深刻而神秘的内涵。娜佳吻了吻母亲,跟她并排走着。
“你为什么哭了,妈妈?”她问道。
“昨天晚上我读了一夜的小说,里面讲到一个老者和他女儿的故事。老者在某地做事,他的上司爱上了他的女儿。书我还没有读完,可是里面有一处叫你忍不住落泪,”尼娜·伊凡诺夫娜说完,喝了一口矿泉水,“今天早晨我一想起那个段落,又哭了。”
“这些天来我心里老不愉快,”娜佳沉默片刻,说,“为什么我夜夜睡不好觉?”
“我不知道,亲爱的。每当我夜里失眠的时候,就闭上眼睛,瞧,就这样紧紧闭着,想象出安娜·卡列尼娜[120]的模样,想象她怎么走路、怎么说话,要不就想象古代历史上的某一事件……”
娜佳感到,母亲并不了解她,也理解不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甚至觉得害怕,真想躲起来。于是她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下午两点钟,大家坐下来吃饭。那天是礼拜三,是斋日,所以给祖母送上的是素的红甜菜汤和鳊鱼粥。
萨沙故意跟奶奶逗乐,说她喝完荤菜汤又喝素的红甜菜汤。吃饭的时候,他不断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都很笨拙,总带着道德说教,结果说出来的笑话丝毫不可笑了。每当他说俏皮话的时候,他总先举起他那又长又细、像死人一样的手指,使人不由得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许将不久于人世,这时候你就会由衷地为他流下几滴同情的泪水。
饭后,奶奶回卧室休息去了。尼娜·伊凡诺夫娜弹了一会儿钢琴,也回房去了。
“唉,亲爱的娜佳!”萨沙照例这样开始饭后的闲谈,“您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就好了!”
她深深地埋在老式的圈椅里,闭上眼睛;他则慢悠悠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要是您能出去求学就好了!”他说,“只有做个受过教育的、圣洁的人才有意义,只有他们才是有用的。殊不知,这类人越多,天国就越快来到人间。到那时,你们的城市渐渐地就会片瓦不存——一切都要颠倒过来,一切都变了样,简直像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时这里将出现无数宏伟的屋舍,奇妙的花园,非同一般的喷泉,优秀的人才……但主要的还不是这些。最主要的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所谓民众,这种不幸的现象将不复存在,因为人人都有信仰,人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再不会有人到民众中去寻求支持。我亲爱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该向大家表明:您已经厌恶这种死气沉沉的、灰色的、罪恶的生活。您哪怕自己明白这道理也是好的!”
“不行,萨沙,我快要出嫁了。”
“哎,得了吧!谁需要结婚?”
两人进了花园,散了一会儿步。
“无论如何,我亲爱的,应该好好想想,应该明白,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多么肮脏、多么不道德,”萨沙继续道,“您要明白,譬如说吧,如果您、您的母亲和您的奶奶什么事都不做,那么这意味着,别人在为你们干活,你们这是在蚕食他人的生命——难道这是干净的?难道这不肮脏吗?”
娜佳本想说:“是的,您这话是对的。”她还想说,这些她都明白,可是泪水涌了出来,她突然不作声了,全身一阵瑟缩,回自己房里去了。
傍晚,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来了,他照例拉小提琴,拉了很长时间。一般说来,他不爱说话,喜欢拉小提琴,也许这是因为拉琴的时候可以不必讲话。十点多钟,他穿好大衣,准备回家。临别时他拥抱娜佳,热烈地吻她的脸、肩头和手。
“亲爱的,我的宝贝儿,我的美人儿!……”他喃喃低语,“啊,我是多么幸福!我快活得要发狂了!”
可她觉得,这些话她早已听过,很早很早就听过,或者在哪本书里……在一本破旧的、早已被抛在一边的小说中读到过。
大厅里,萨沙正坐在桌旁喝茶,五个长长的手指托着一只小杯子,老奶奶在摆纸牌算卦,尼娜·伊凡诺夫娜在看书。圣像前长明灯里的火苗不时噼啪作响,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圆满。娜佳道了晚安,便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躺下后立即睡着了。可是,跟昨天夜里一样,天刚蒙蒙亮,她又醒了。没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她坐了起来,把头伏在膝盖上,想起了未婚夫,想起了婚事……不知怎的,娜佳想起了她的母亲不爱自己已故的丈夫,弄得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依赖自己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过日子。娜佳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至今把母亲看得那么特别、那么非同寻常,为什么没有发觉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