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四、山木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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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时出发的上行列车。二等车厢的一隅,幸而无人,便将赤足伸在座席上,吸卷烟,读报纸。此人便是千千岩安彦。他将报纸狠狠地一摔,骂了声“混账!”卷烟趁说话的工夫从牙缝中脱落。他气愤地一脚踩灭,向窗外吐了一口,蜷曲着身子静默片刻,又吹起口哨,在室内踱了两三周,再回到座席,袖起手来,合上眼睛,两道黑眉拧成了一条线。
千千岩安彦乃一孤儿。父亲是鹿儿岛的地方官,在明治维新的一次战斗中殉国。母亲在安彦六岁那年因虎列拉丧身,当时叫做霍乱。六岁的孤儿便由姑母一手抚养。姑母便是川岛武男的母亲。
姑母对安彦倒也有几分怜爱,而姑父却把他看成累赘。每当武男身穿仙台平纹的和服衫端坐于仪式正席时,千千岩总是穿着小仓产的瘦小布褂被推到末席,缩手缩脚的。他不像武男那样,双亲、财产、地位应有尽有,较早地省悟到必须成为靠自己的拳头和智慧而立足于世的人。他厌恶武男,憎恨姑父。
他看穿了处世之道,竟有明暗两手。他发誓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也要寻找捷径前进。多亏靠姑父的荫庇,他进了陆军士官学校。其间,同学们都为考试或为分数而心慌,他却出没于乡绅之家,为攀龙附凤,而审慎地选择可能有利于己者相交。其他同学手里拿着毕业证书唉声叹气,他却早已顺蔓摸瓜,众目睽睽之下,钻进了陆军首脑的总参谋部。其他同学在四处只当了个连队的副职,为练兵与行军而疲于奔命。反之,千千岩却在总参谋部的楼下喷云吐雾,或可听到谈笑间吐露的军机大事,在人人垂涎的位置上筑成了燕雀之巢。
只剩下婚姻大事了。他早已洞晓:猴能饮泉,为其联臂;人能发迹,因有良缘。他虽然并非户吏,却能暗暗细数:某男爵乃某某侯爵之令婿,某伯爵乃某某学士兼高等官之泰山,某富豪乃某某伯爵之义父,某侯爵之儿媳乃某某富翁之千金,等等。如此,他那东寻西望的眼睛盯上了片冈中将府。提起片冈中将,当时虽系待命之官,但骁勇之名,天下尽知,上皇也有所耳闻。此人胸襟开阔,堪称护国干城。千千岩早已看出这位将军潜存于天下的强大势力,借一丝机缘,逐渐靠近,机灵地出入内宅,眼睛立刻盯上了大小姐浪子。一,是因为他很快就觉察中将自然而然地对浪子爱得最深;二,是因为他看得出当今夫人自然而然地疏远浪子,只要有人提亲,巴不得早些嫁出她去;其三,自然也夹杂着对浪子那谦恭谨慎的高贵气质的爱慕之情,于是,便盯上了这位姑娘。看样子,中将是个喜怒不轻易形之于色的大度之人,虽然一时难知他胸中究竟想些什么,但是夫人委实已经对千千岩中意。二小姐名叫驹子,是稍微轻佻些的豆蔻年华少女,已经和千千岩友好。驹子身下还有当今夫人所生的两位公子,这倒不成什么问题。只有老仆几妈,自前夫人在世时便在府上服侍,新夫人下轿后,纵然对后院炊妇进行过人事大更迭,也由于将军有话,只留下她一人。她始终陪伴着浪子,对千千岩缺乏善意,成为绊脚石。但是,这又何妨!只要攻克浪子本人便是。千千岩伺机一载,已经情急难耐。一日饮宴归来,有些醉意,便大胆地写了一封情书,装了两重信封,信皮上模仿女人手迹,通过邮局寄给浪子。
他当天奉命远地公出,三月余方归。他不在期间,由于贵族院议员加藤某作媒,天下之大,浪子偏偏与其表弟刚刚行罢婚礼。意外失误的千千岩心想:“令人满意的答复竟是如此这般!”他一气之下,将给浪子买来的礼品——友染产的印花绉绸外衣撕得粉碎,扔进纸篓。
尽管如此,千千岩既然是个任何时候也不肯完全忘掉“私”字的人,自然要断然鸣锣收兵。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浪子哪怕将情书中的一字一句吐露给将军或武男,便有失却靠山之危。不过,浪子既然精细,总不致如此;但他依然忧心忡忡。幸而来高崎办事,信步走访下榻于伊香保的武男夫妻,以便探听虚实。他想:最可恶的是武男……
“武男,武男!”千千岩觉得耳边有人呼喊,愕然睁开双眼。从窗中望去,只见列车已到上尾车站。“上尾,上尾!”(发音近似武男——译者)在铁路人员的喊叫声中列车驰去。
“蠢货!”他自谴自责,又站起身,在车厢里踱了二三周,全身颤动,仿佛要抖掉缠绕在心房中的某种思绪,才又回到座席。一丝冷笑的暗影,闪在眼里,浮在唇边。
列车又开出上尾,风驰电掣般地飞奔,越过几处,到达王子车站时,有五六名旅客踏着月台上的砂路,慢腾腾地登上了二等车厢。其中有一名年过半百的男子,扎着两条巧匠织成的白绉绸腰带,坚固的铁卡闪闪发光,右手指戴着重重的金戒指,红脸上的眼睑明显地下垂,左眼下有个沉甸甸的红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