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三、梦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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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枕边不远的小鸟啼声唤醒,武男睁开了眼睛。
他从病床上伸出手去,拉开窗帘,朝阳刚刚别了对面的山峰,灿烂地照在玻璃窗上。山中晨雾犹白,而秋空却已一碧如洗,明亮地映衬着窗前遍染红光的山樱树梢。梢头有两三只小鸟,边细语,边左右登枝。忽而宛如商量过似的,向玻璃窗里窥视,和弓身的武男面面相对。由于鸟儿惊去时的翼下风,一片金黄的樱叶刷地飘落了。
“唤我醒来的清晨使者,原来是它呀!”武男想着,笑着,还要就枕,可是仿佛什么地方疼痛,便微蹙眉峰。不久,总算身子安卧在床上,便合上了眼睛。
清晨静悄,没有任何声响扰耳。鸡鸣了。传来了远方的摇船曲。
武男自从在黄海负伤,委身于这佐世保医院,已经月余了。
当时,在舰船中心炸裂一颗流弹,弹片横飞,击中武男,他被打得坐下,又扑腾一声倒了。剧烈的疼痛使他一时昏迷。疼痛虽重,幸而只是足部两处负伤,并未伤骨,其他人只受了点烧伤而已。班长尸骨不存,同事们阵亡,部下炮手平安无事者甚少。其中只有他一人意外奉命,被送到这座海军医院。起初,的确发过高烧。在病床的呓语中,还以掌为矛,大骂敌舰,对班长喊叫,把医务人员吓了一跳。但他原本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伤势又不那么重,自从季节迎来秋凉,便逐渐退烧,治疗经过很好,又无化脓之虞,过了一个月的今天,虽然还觉得有几分疼痛,却动辄逃出布满了碳酸水臭味的病室,去到秋日晴朗的院庭,以至受到医官的责备。此后只好一心等待医生的准许,早日回到前线去。
本来将生死置之度外,微于尘芥,却竟意外地苟延时日。伴同着却热减痛、食欲复振、意识清醒、生趣盎然,从而烦恼也便涌来。蝉能脱壳,人却不能摆脱自己。伴同着病体稍愈、心境恢复,他那因战争狂热症而中断了的记忆之丝,不免又自然而然地拉长了。
且说,如同大病最能改变人的体质,而武男仅一纸之隔、险些与死亡相见的体验,竟使他的记忆变得别是一番滋味。海上激战以及前前后后相继发生的异常之事、异常之感,犹如风雨,颠簸和震撼着他的心。风雨虽去,余波却仍在心海,因而浮起的记忆,自然带有异常的风姿。武男并不生母亲的气。他把浪子看成不在人世的妻子而深深思念,在内心的神龛前顶礼膜拜。每当想起浪子,宛如听见远天的悲歌,感到一缕怀念和哀伤。
田崎来问病。武男因此了解母亲的近况,也略略知道些浪子的情形(怕伤武男的心,山木女儿一事未敢吐露)。武男听了浪子的情况,落下泪来。田崎走后,松风凄凄、湘南38别墅中的病妇面影依次进入武男夜夜之梦。
田崎东去后数日,不知来自何方,武男收到了一个邮包。
武男正在思量。
2
武男的心思如下:
那是一周前的事。他抛却读腻了的报纸,躺在病床,边打呵欠边向窗外望去。同室的一名士官昨天出院,病室只他一人。时近黄昏,室内微暗,窗外秋雨犹如瀑布飞流。难道邻室开了电炉?咝咝的响声不绝如缕,与雨和声,平添了室内的寂寥。武男漫不经心地耳听那声音,眼睛却朝着窗外。疾风暴雨滔滔地敲打窗玻璃,湿淋淋的傍晚庭除忽隐忽现。
武男茫然眺望。忽而从头上扯下毛毯,披在身上。
过了五分钟,听到有进门来的脚步声。
“东西到了……您在休息?”
抬头一看,站在床边的原来是仆人,抱着油纸包,拎着个捆成井字的沉重皮箱。
邮包?田崎回去还没有几天,定是别人寄来了什么。
“啊,邮包啊!从哪儿寄来的?”
仆人念出的发件人,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打开我看看吧?”
揭开油纸是报纸,揭开报纸,见有一个紫色的包,打开包,有睡衣、软绸夹衣、白纹的腰带;欺雪洁白的布袜,宽袖汗衫,穿上脱下,都很方便;纯棉的肩垫,分明是盼望久病切莫长褥疮。皮箱里装些什么?解开草绳,其中是他喜欢的大个鸡蛋点心和香蕉,装得满登登的。武男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没有书信吗?”
翻来翻去,竟然片纸不见。
“看看那张油纸。”
取来包装纸,见那写着武男名字的墨迹,突然一阵心中惆怅。他认出笔体了。
是她,是她!除非她,还会有谁?那缝刺的衣裳,针针线线,虽然没有痕迹,但是,怎能看不见织进的千行苦泪?又怎能看不见忍痛书写时笔墨的颤抖?
武男等不得人们散去,便嚎啕大哭起来。
心中早已干涸的泉水重又涌起。武男觉得无限的爱汪洋澎湃。他白天想,夜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