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三
毛姆为什么选择高更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呢?
19世纪发轫并形成风起云涌之势的现代派画家,走到极端几近狂人的有两个:一个是高更,一个是凡·高。巧合的是,这两个人认识后志同道合,凡·高对高更的友谊尤其一往情深。当他在法国南方修筑了自己的小房子后,便盛邀高更来一起居住,打算与他组成一个绘画团体。但是高更来后住了不久就要分手,凡·高因此心烦气躁,精神失控,用剃刀把自己的左耳朵割掉,拿上这个毛骨悚然的礼物送给了一个和他要好的妓女。他在医院包扎过后,回到画室还给自己画了一幅《耳朵缠着绷带的自画像》。时隔一年,他当胸开枪自杀。有人认为他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画作的价值,及早结束生命来报答弟弟对他追求绘画的经济支持。这种猜测未免残忍,但他写给弟弟的信却从来温情。凡·高一生只在一个画商手下打过工,先后向两名女子求婚均遭拒绝,只和一个妓女同居了比较长的时间。这些人生罕见的事实都是很珍贵的,是小说的荦荦大端。
高更出生在巴黎,一岁丧父,母亲带着他投靠时任秘鲁总督的舅舅。七岁全家回到法国,定居故乡奥尔良。十七岁,高更做了海员,六年后回到巴黎,他的监护人古斯塔夫·亚洛沙介绍他在凡尔登证券交易所做经纪人。其间,受亚洛沙的影响,工作之余从事绘画和收藏,尤其对印象派绘画刮目相看并执着地模仿,成了“星期天画家”,经常有画作入选沙龙,参加画展。这个阶段,他工作稳定,收入颇丰,同时又感到工作和爱好的矛盾难以调解,于是三十五岁时毅然辞去工作,决心做一名职业画家。此后,高更生活陷入穷困,但他仍专情于绘画,流连于布列塔尼的一个小渔村,用画笔表达当地的原始状态,确立了画风。几年后,他孤身一人来到位于夏威夷群岛东南一千多公里的法属塔希提岛。两年后重返巴黎,诸事不顺,两年后再次回到塔希提岛,贫穷、疾病、孤独折磨着他。1903年他客死异乡,终年五十五岁。高更自称是一个幼稚和粗鲁的野蛮人,实际上,他在文明社会里长大,不可能用天生的纯真、单纯和无知来表现原生态的生活,只能在别出心裁的画作里调和文明和野蛮的矛盾。他在塔希提岛最后的岁月,得的是梅毒,因与多名土著女子做爱,传染他人,历来遭人诟病。他死后三年,巴黎德威奴沙龙举办高更作品回顾展,共展出作品二百二十七件。
从两个人的生活轨迹来看,高更的生平中有些经历是凡·高梦寐以求的。其一,高更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过了三十五年正常人的生活。其二,他执着绘画的动力是成名成家,参加画展是为了扩大影响。其三,他向往原始状态,是在寻找绘画中的表达方式,或者为他逐渐形成的绘画风格寻找生活基础。仅与凡·高相比,高更便算不上一个特别的例子了。
在毛姆看来,凡·高的人生走得也许够野、够狂、够残忍,但是不够远。因此,如果写凡·高,“我们从何处来”和“我们是谁”也许写来更容易,但是,“我们向何处去”却写不下去,因为凡·高一生没有离开城市这个现代人类文明的终结地。凡·高最远走到了法国南部,灿烂的阳光让他画笔下的麦田一片金黄,夜空一片深蓝,向日葵一片辉煌。然而,人物呢?人物在阳光下怎么样?在星空下又怎么样?这些,凡·高似乎忽略了,而忽略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凡·高在地理位置上走得不够远。高更一心要走远,象征现代文明的轮船漂洋过海,把他传送到了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这段距离决定了高更绘画的方向和广度。塔希提岛土著人的生活还是原始状态。高更大部分画作都以塔希提岛为背景,不管是环境影响了高更,还是高更追求了原生态,他的大部分画都是在塔希提岛完成的,这是更改不了的事实。让高更追求的人生目标,仅从地理位置上就看起来更高、更远,更需要一种毅力和舍弃。
因此,毛姆在高更这样的人生空间里,无论写人还是写事,都有足够的腾挪之处,更利于想象力的发挥。从这个角度上看,毛姆笔下的斯特里克兰德为了理想一往无前,是追求绘画的完人,同时浪漫远远多于现实,为小说增加了力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