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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不想成名吗?多数画家对这些东西可不是全不在乎。”
“娃娃的眼光。当你把个人看法完全不当回事时,你怎么会把一群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我们并非都是有理性的人。”我大笑道。
“谁弄出来名气的?批评家,作家,证券经纪人,女人。”
“想到那些你不认识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从你亲手画的画里得到种种微妙热烈的情感,难道你不觉得欣慰吗?大家都喜欢权力。打动人们的灵魂,让他们懂得怜悯,知道害怕,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奇妙的行使权力的办法了。”
“闹剧。”
“你为什么在乎你画得好还是不好呢?”
“我不在乎。我只想把我所看见的画下来。”
“如果置身一个荒岛上,明确知道除我自己之外没有人能看到我写出来的东西,我怀疑我还能不能写作下去。”
斯特里克兰德许久没有说话,但是他的两眼放着奇怪的光,仿佛看见某种点燃了他的灵魂、让他飘然升天的东西。
“有时候,我还真想到一个孤悬在无边无际大海上的小岛上去,生活在某个隐蔽的山谷之中,周围都是奇怪的树,寂静无声。我想在那里我能找到我想要的。”
他没有像这样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而是使用手势代替了形容词,讲得磕磕巴巴。我用自己的语言,把他想说的描绘出来了。
“回头看看过去的五年,你认为这样值得吗?”我问道。
他注视着我,我看出来他没明白我的话。我解释了一番。
“你放弃了舒服的家庭和一般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那会儿你已经相当成功了。你如今在巴黎的日子好像很糟心。如果再选择一次,你还会选这条路吗?”
“那还用说。”
“你知道你还没有打听你老婆和孩子的情况吗?你从来都不想他们吗?”
“不。”
“真希望你别他娘的从嘴里往外蹦字儿。你从来没有因为你给他们造成的不幸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吗?”
他咧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有时认为你难免会想到过去的事儿。我不是说过去七八年的事儿,而是更远的过去。那时你第一次看见了你的妻子,爱恋她,娶了她。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喜悦吗?”
“我不管过去。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没完没了的现在。”
我思考了一会儿他的回答。回答也许含糊,但是我认为我隐约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你幸福吗?”我问道。
“是的。”
我沉默了。我看着他,思绪起伏。他也盯着我看,不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冷嘲的光。
“恐怕你不赞成我吧?”
“废话。”我立即回答道,“我看见蟒蛇就反感。反过来呢,我对蟒蛇的心理活动又很感兴趣。”
“你对我感兴趣是纯粹出于职业角度吗?”
“纯粹职业角度。”
“你不赞成我是完全对的。你有一种可鄙的性格。”
“这也许是你和我在一起感到自如的原因。”我回击道。
他坏笑了一下,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但愿我能知道如何描述他的笑容。我不认为这种微笑吸引人,但是微笑让他的脸放光,表情也变了。一般那张脸看上去都很阴沉,这下添了一份并不刻薄的恶意。他的微笑慢慢地洇开,从两眼开始,在两眼结束。这微笑很肉欲,不残忍也不善良,让人想到森林之神39①那种野蛮的快乐。因为这个微笑,我问他:
“自打来到巴黎,你恋爱过吗?”
“我没有时间弄那种讨厌的东西。人生苦短,没有功夫既恋爱又搞艺术。”
“你这样子不像隐士。”
“那营生只会让我干哕。”
“人性是累赘,不是吗?”我问道。
“你干吗对我窃笑?”
“因为我不相信你。”
“那么你是一个该死的大傻瓜。”
我没有及时搭话,审视着他。
“你一直在骗我有什么好处吗?”我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笑了。
“让我来说吧。我想象得到,数月来这事儿一直进不了你的脑子,你设法让自己相信你和这事儿一刀两断了。你因为自由自在而欣喜,觉得你可以声称你的灵魂属于你自己了。你好像顶着脑袋在群星间漫步。然后呢,突然之间你再也挺不下去了,发现你的两脚始终在泥淖里跋涉。你想在泥淖里打滚儿。于是你去找了某个畜类一样的女人,粗糙、低级、俗气,性欲强烈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你像一只野兽一样扑了上去。你痛饮,于是怒不可遏,开始胡来。”
他瞪着我,纹丝不动。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缓缓地接着讲起来。
“我来告诉你一件似乎很奇怪的事情。等到这事儿过去了,你感觉非同一般地纯净。你觉得像挣脱了肉体的灵魂,摆脱了物质的桎梏。你似乎可以触摸到美了,仿佛美是一种可以触摸的东西。你觉得在同轻风亲密接触,在和化作叶子的树木亲密接触,在和河流的粼粼水波亲密接触。你觉得你像上帝。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种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