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来了。我是带着一种愤懑的、好斗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去的。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为什么把我当成小偷呢?
外祖母亲切地接待了我,立刻就去烧茶炊。外祖父则像平时那样,讥讽地问道:
“攒了不少金子吧!”
“不管多少金子,那都是我的。”我回答说,在窗户旁边坐下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卷烟,傲慢地抽起来。
“是这——样,”外祖父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说,“居然烧起魔草来了?不是太早了一点吗?”
“人家还送了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尖着嗓子说,“你这是要故意逗弄我吗?”
他向我扑过来,伸出一双瘦小却是有力的手,两只绿色的眼睛闪着亮光。我跳了起来,用脑袋去撞他的肚子。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惊讶地眨着眼睛,张开黑黑的大嘴,沉重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镇静地问道:
“你竟把我撞倒了?把你的外公、你亲妈的父亲撞倒了?”
“你打我也打够了。”我喃喃地说,不过心里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好。
瘦小而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站起来,坐到我的身旁,灵活地把我的卷烟夺过去,扔出了窗外,并用惊恐的声音说:
“野东西,你知道吗,上帝永远不会饶恕你,一辈子都不会饶恕你?老太婆,”他向外祖母说,“你来看吧,他把我撞倒了,知道吗?是他,他撞了我。你问问他吧!”
她没有问我,而是走到我身边,一手揪住我的头发,摇晃几下,说:
“你撞他,我就这样揪你,这样揪……”
我并不觉得痛,但感到很委屈,尤其是外祖父恶毒的笑声,使我特别生气。他跳到椅子上,拍打着膝盖,边笑边喊道:
“活该,活该……”
我跑了出来,走进过道,躺在一个角落里,颓丧而又空虚地听着茶炊的嗡嗡响声。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勉强听得见的低语说:
“你要体谅我,要知道,我并没有揪痛你,我是故意这样做的,不这样不行;外祖父老了,要尊敬他,他也是累断了筋骨、心里灌满了苦水的人,你不能再气他了。你已经不小了,这一点你该明白……应该明白了,阿廖沙!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她的话像温水一样洗涤了我的心灵。这种友善的低语使我感到既惭愧又轻松。我紧紧地拥抱她,亲她。
我走进外祖父的房间,看了他一眼,差一点忍不住笑起来:他真的高兴得像小孩一样,容光焕发,乐得跺起脚来,两只长着红毛的手不停地敲打着桌子。
“怎么样,小山羊?想再撞我一次吗?咳,你这个小强盗!跟你父亲一个样!你是个虚无主义者——进门不画十字,拿出烟就抽!哎呀,你这个拿破仑,一文不值。”
我没有说话。他把话说完后,也累得不做声了。可是到了喝茶的时候,他又教训起我来了:
“人要敬畏上帝,就像马要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没有别的朋友!人对人——是残酷的敌人!”
说人和人都是敌人——我觉得这话有些真实。其他的一切我都不以为然。
“现在,你还是回到玛特廖娜姨婆家去吧,到春天再到轮船上去。冬天就在他们家待着,可别说春天就离开他们……”
“唔,干吗要骗人呢?”刚才假装揪我头发、蒙骗外祖父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你就活不下去!”外祖父坚持说,“那你就说说看,有谁活着不骗人?”
傍晚,外祖父坐下来念圣诗时,我和外祖母便走出大门到野外去了。外祖父住的是有两扇窗户的小房子,坐落在郊区康纳特街的后面。从前外祖父在这里曾有过自己的正房。
“瞧,我们都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外祖母窃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合意的地方,老搬来搬去。他觉得这地方不好,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片约三俄里宽的草场,它被几条山沟隔开,顶端是梳子形的森林和喀山公路边的桦树林带。灌木丛的小树枝像鞭子似的从山沟里伸出来,冷冷的落日的余晖把它们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色的小草。在附近一条山沟后面,出现了小市民青年男女的黑色身影,他们也像小草一样飘忽不定。远处,右边是一扇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它被称为“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色的树林耸立在原野上,那儿还有大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贫瘠,一切都无声地紧贴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城郊的那些矮小的房子的窗户都怯生生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一些喂养得不好的瘦弱的小鸡在道路上来回走动。在女修道院旁边有一群牛哞哞地叫着在那里走过。从营地传来阵阵军乐声——那是多管铜喇叭在号叫和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