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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桨搁在船舷上,拿起猎枪朝屋顶上的中国石膏像开了一枪,石膏像并没有受到损坏,散弹落在屋顶上和墙上,空中升起一股烟雾。
“没有击中。”射手并无遗憾地承认说,又往枪膛里装弹药。
“你跟姑娘的事怎么样,开了斋没有?没有?我可是十三岁就谈恋爱了……”
他像说梦似的讲述了他当学徒时跟建筑师家女佣人的初恋故事。灰色的河水发出轻轻的拍击声,洗刷着房屋的角落,教堂后面宽阔的水面上闪烁着暗淡的光波,有些地方还露出一些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大家经常唱教会学校的歌:
蓝色的海,
汹涌澎湃的海……
这蓝色的海,大概寂寞得要命……
“晚上睡不着觉,”老板说,“有时从床上起来,坐在她房门口,屋里很冷,像小狗一样全身发抖。每天晚上,她的主人都要上她房里去,他很可能碰见我。可是我不怕,真的……”
他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在察看一件穿旧了的衣服,看看能否再穿一次似的。
“她看见了我,可怜我,便打开门喊道:‘进来吧,小傻瓜!……’”
这种故事我听得多了,都听腻了,虽然其中也有某些令人愉快的地方,那就是,几乎所有的人谈起自己的初恋来都不夸口,也不说脏话,而是说得那么柔情脉脉,富于伤感。我认为,这是讲故事人一生最好的地方。对许多人来说,好像只有这点是好的。
老板一边笑,一边摇头晃脑地惊叹道:
“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万万不能!其实这也没啥了不得的,但却不能说!你瞧,这故事……”
他不是讲给我听,而是给自己听。如果他不说话,那么我也会说话的,因为在这种静寂和荒漠之中必须得说话、唱歌或拉拉手风琴,否则你就会在这座被灰色而冰凉的水淹没了的死寂的城市里,永远沉重地长眠了。
“首先,别太早结婚!”他教导我说,“老弟,结婚可是头等重要的事!本来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住在波斯当伊斯兰教徒,可以住在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窃也好,一切都可以改正!可是老婆呢?老弟,就像天气那样,是改变不了的……不行的!老弟,那可不是一双鞋子,可以随便脱下扔掉的。”
他的脸色变了,望着灰色的河水,皱皱眉头,用手指搓了搓鹰钩鼻子,嘟哝道:
“是的,老弟,要特别小心!就算你四面受压,你毕竟还可以站立起来……可是每个人也有自己迈不过去的坎儿……”
我们划到了梅舍尔斯基湖的灌木林,这个湖与伏尔加河汇合在一起了。
“轻一点划。”老板小声说,把枪瞄向灌木林。
打到了几只瘦野鸭后,他吩咐我说:
“我们划到库纳维诺去!要在那里待到傍晚,你去告诉家里,说我跟承包商们在一起,耽搁了……”
他在郊区的一条街上下了船,这里也涨了水。我经过市场到了斯特列克,把小船系好,坐在船上,眺望着两条河流的汇合处、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像一只大鸟的蓬松的翅膀,布满了羽毛一般的洁白的云片,在白云中间的蓝色深渊里,露出了金色的太阳,它的光线一闪,大地上的万物便变了样;周围的一切都在运动,朝气勃勃,生机盎然。湍急的河水轻松地浮送着数不清的木筏,木筏上坚挺地站立着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乡下人。他摇动着长桨,向对面开来的船相互吆喝着。一条小轮船逆流拖着一条空驳船,河水冲击着它,摇晃着它。小船像梭鱼一样,昂着头,喘着气,使劲地转动着几个轮子,顶住迎面扑来的浪头。驳船上肩并肩地坐着四个乡下人,他们把脚伸在船体外,其中一个人穿着红色衬衫。他们在唱歌,歌词听不清。但是我知道这首歌。
我觉得在这里,在生机勃勃的河上,我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亲近,一切都能理解。可是,我身后的这个被淹在水里的城市,则好像是一个噩梦,是老板杜撰出来的东西,它也像老板一样,不大容易理解。
饱览了这一切之后,我便回家去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可以干任何事情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从内城的山上眺望伏尔加河,从山上往远处看,大地好像变得更辽阔了,好像它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宅子,现在住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小姐,一个比一个漂亮,其中两个是中学生,她们常常借书给我。我如饥似渴地读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作品竟是如此浅白易懂,像秋天的天空一般明亮;其作品里的主人公也是多么纯洁;作者所传达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