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
按照佛教的说法,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幻由人生”,是人心本身所产生的。话虽如此,却需要实践去检验证明。怎么检验呢?不少相信佛教这种说法的小说家便编了故事让主人公亲身实地去经历一下,穿越一下,体验体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曹雪芹的“太虚幻境”是如此,蒲松龄的《画壁》也是如此。
《画壁》虽然意在说明“幻由人生”之理,但浪漫故事却美丽动人,令人神往:美丽多情的垂髫女“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垂髫女的伙伴们充满戏谑和友爱:“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虽然着墨不多,但摇曳多姿,活灵活现,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也许蒲松龄的本意的确是想传递“幻由人生”的意念吧,但这个意念远不如故事本身给读者的印象深,令人颇有“劝百讽一”之感。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风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缩锁挈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局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仁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江西人孟龙潭和一个姓朱的举人一同客居在京城里。有一天,他们俩偶然走进了一座寺庙,寺庙里面的殿宇和僧房都不怎么宽敞,只有一个老和尚暂时投宿在那里。老和尚见到有客人进来,便整理了衣服前往迎接,领着他们到庙中各处游览。佛殿中央有一座高僧宝志的塑像,两边的墙壁上绘着精致神妙的壁画,画里的人物一个个都栩栩如生。东侧墙上画着一群散花的天女,其中有一位披发少女,手里拿着一朵花在微笑,樱桃小口好像要张开说话,含情脉脉的眼睛仿佛流波四溢。
朱举人对少女注目了很久,不知不觉间神魂飘荡,恍恍惚惚地陷入了想入非非的凝思当中。忽然,他的身子飘飘飞起,如同腾云驾雾一样,就飞到了墙壁上。只见殿堂楼阁重重叠叠,不像是人间世界。一个老和尚正在高座上讲说佛经,有许多身穿僧衣的和尚围着老和尚听讲。朱举人也站在这些人当中。过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有人暗暗地拉他的衣襟。他回头一看,正是那个披发少女,朝他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开了。朱举人就抬脚跟了上去。走过一段曲折的长廊,看见少女走进了一间小屋子,朱举人欲行又止地不敢往前走了。那个少女回过头来,举着手中的花朵,远远地招呼他,朱举人于是就快步跟着少女走进了小屋。小屋里寂静无人,他就上前拥抱少女,那少女也不怎么抗拒,于是二人就像夫妻那样地恩爱了一番。事情完了之后,少女关上屋门出去了,临走嘱咐朱举人不要咳嗽出声。到了夜晚,少女又来了。这样过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