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鬼
按照现代医学的解释,人在睡眠中,大脑处于休眠状态。深睡眠状态和浅睡眠状态不停交替。当大脑处于浅睡眠时,人就会做梦;深睡眠的时候,就处于无意识状态,感觉像是在没有光的深海里一样沉静。
正常情况下,人都是从浅睡眠中醒来,但偶尔从深睡眠中醒来,大脑中负责接收信息的中枢虽然苏醒了,而负责运动的中枢仍然处在睡眠中。这时候,醒了,却不能动,只能眨眼,出气,甚至想咬自己的舌头弄醒自己都办不到。在这半梦半醒过程中,人脑容易产生幻觉,也就是噩梦。噩梦的发生,既有外界的生理刺激,也有内在的心理创伤。就外因来说,梦魇多半是睡觉时被子盖住了嘴鼻,或者是把手压在胸部所引起的。噩梦既然产生幻觉,就容易信以为真。但形成故事,必须符合两个条件,其一,要有过程、情节,其二有实据、物证。《咬鬼》从女子“搴帘入”,到“飘忽遁去”,不仅故作曲折——写她本来是奔着夫人去的,后来才打某翁的主意,而且对于女子的长相,着装,尤其是她加害某翁,某翁奋起反抗直至咬鬼的特异过程写得细腻入微。最后说那血证:“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伏而嗅之,腥臭异常……过数日,口中尚有馀臭云。”由于写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噩梦就不仅是故事,而且是文学色彩极浓的故事了。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帘入,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女子已出。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遂伪睡,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龁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馀臭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沈麟生说:他的朋友某老翁,夏日里睡午觉,正在朦朦胧胧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女子头上裹着白布,身上穿着丧服,径直向里屋走去了。老翁猜测是邻居的妇人来拜访自己的妻子,又转念一想,这女子为什么穿着丧服突然闯到别人家来?正在猜疑不定而惶恐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出来了。老翁仔细一看,女子年纪大约有三十多岁,面色黄肿,眉头紧皱,神情令人害怕。女子踱来踱去不离开,慢慢地逼近了老翁的睡床。老翁便假装睡着了,偷偷地看她要怎么样。没多会儿,那女子提起衣裙爬上床,压在了老翁的肚子上,好像有几千斤重。老翁心里虽然什么都清楚,但一抬手,手像被捆住了一样;一动腿,腿也像是瘫了似的。他急忙张口呼救,却又苦于发不出声音。那个女子用嘴来嗅老翁的脸,从颧骨、鼻子、眉毛到额头几乎嗅了个遍。老翁只觉得她的嘴冷得像冰一样,带着一阵阵寒气直渗到骨头里去。在窘迫焦急之中,老翁想到了一个计策,准备等她嗅到脸的下部时,乘机用嘴咬她。一会儿,女子果然嗅到脸颊边儿来了,老翁乘势用力一口咬住了她的颧骨处,牙齿都陷进肉里去了。那女子痛得抬起身子来,一边挣扎一边尖叫。老翁仍不肯松口,更加用力地咬。只觉得血液从脸颊上不住地流下来,把枕头边都淋湿了。正在苦苦相持的时候,老翁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他妻子的声音,就急忙呼叫有鬼。他刚一松口,那女子已经轻飘飘地逃走了。等到老翁的妻子进屋来,什么都没看到,就笑他是做了噩梦说胡话。老翁详细地讲述了这件怪事,并说有血迹可以作证。两人一起察看,见床上枕边像屋子漏了雨水似的,全给血水浸透了。老翁俯下身子一闻,极为腥臭,于是大口呕吐起来。直到过了好几天以后,他嘴里还留有馀臭。
【注释】
- 搴(qiān愆)帘:掀帘。搴,揭起,掀。
- 缞(cuī崔)服麻裙:古代的丧服。缞,披于胸前的麻布条,服三年之丧者用之。麻裙,麻布作的下衣。
- “何遽”句:凶服,即丧服。上文言“白布裹首”,可见是新丧。旧时新丧,着丧服不能串门,以为不吉利,因有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