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十八
古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的时候更是这样。
耿十八在临死的时候询问妻子在他死后是否再嫁,妻子说:“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这是非常沉痛的话。耿十八“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后来,当耿十八复生,“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
这段感情的经历对于耿十八当然很纠结,读者阅读这个故事也感到沉重。我们很难给耿十八扣上期望妻子为其守节的封建帽子,因为渴望配偶始终忠于自己,是人之常情,何况耿十八更进一步的担心是妻子离去,老母“缺于奉养”,导致家破人亡;我们也不能责备耿十八的妻子无情,因为她说的是实话。在生死面前,情感也好,道德也好,抽象的说教也好,都苍白无力。如果耿十八不是死而复生,家破人亡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但复生之后的贫贱生活又该是如何呢?
新城耿十八,病危笃,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请言所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伤!行与子诀,于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也。”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妻号。家人至,两人攀指,力孽之,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粘车上。御人见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行咋咋,响震耳际,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
“此思乡地也。”闻其名,疑之。又闻御人偶语云:“今日剿三人。”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自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又移时,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夥;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竟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恻不自胜。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匠人固言无妨。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无恙。喜无觉者。视所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垒息,不敢少停。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蓦睹已尸,醒然而苏。
觉乏疲躁渴,骤呼水。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伏;既而出门拱谢,方归,归则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异。稍稍近问,始历历言其本末。
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饮水何多?”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新城的耿十八病情恶化,自己知道好不了了,便对妻子说:“我们的永别只是早晚的事了。我死后,你是嫁人还是守寡全由你自己做主,请说说你的打算。”妻子沉默不言。耿十八非要问她,说道:“守寡固然好,嫁人也是常情。说明了有什么伤害呢?将要与你诀别,你守寡,我会感到安慰;你改嫁,我也就不牵挂了。”妻子于是悲伤地说:“家中连一小瓮米都没有了,你在的时候都不能维持,剩下我一个人如何守寡?”耿十八听了,紧握着妻子的手臂,恨恨地说:“你好忍心呀!”说完就死了,而手紧握着不撒开。妻子呼喊起来,家里人来到,两个人使劲掰耿十八的手指,这才掰开。
耿十八不知道自己死了,走出门,看见十几辆小车,每辆小车装十个人,小车上贴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纸,上面写着人的名字。赶车的人看见耿十八,催他快上车。耿十八见车上已经有九个人,加上自己正好十人,又看见贴的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在最后。车子“咯吱咯吱”走着,响声震耳,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不一会儿,车子来到一个地方,听到有人说:“这是思乡地。”听了这地名,耿十八心中很疑惑。又听赶车的私下说:“今天铡了三个人。”耿十八又是大吃一惊。等到细听他们说的话,都是阴间的事情,便明白过来:“我岂不是做了鬼了!”顿时想起家事——倒没有什么可惦记的,只是老母亲岁数很大,妻子改嫁后无人侍候,想到这里不由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