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第3/8页)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

“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住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恩。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书生桑晓,字子明,是沂州人。他少年时就没了父亲,寓居在红花埠。桑生为人好静自乐,除了每天两次到东边邻居家吃饭外,其馀时间全在屋里静坐读书。有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到了桑生住处,开玩笑地说:“你一个人住着就不怕鬼狐吗?”桑生笑着回答说:“大丈夫怕什么鬼狐?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我就开门收留。”东邻的书生回去,与朋友商议后,让一个妓女从梯子爬过墙去,然后弹指敲门。桑生从门缝往外察看,问是什么人,妓女回答说是鬼,桑生非常畏惧,吓得牙齿格格作响。那个妓女磨蹭一会儿就走了。第二天一早,东邻的书生来到桑生的书斋,桑生叙述了昨晚的事情,还告诉说想早点儿回家去。东邻的书生拍着巴掌说:“为何不开门收留?”桑生顿时悟出昨晚的事是假的,于是安居如初。

过了半年时光,有一个女子夜里来敲门。桑生以为是朋友再次戏弄他,便开门请她进来,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惊问她从哪里来的,女子说:“我叫莲香,是西街的妓女。”当时红花埠的妓院比较多,桑生也就相信了。于是熄灭了灯,双双上床,亲密极了。自此过三五天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生独坐沉思,忽然有一个女子翩然而入。他以为是莲香,便迎上去说话。一看到面孔,并不是莲香,只见女子十五六岁模样,削肩垂发,风流秀丽,走起路来体态轻盈婀娜。桑生大惊,疑心她是狐狸精。这个女子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姓李。因为仰慕你品质高雅,盼望得到你的爱怜。”桑生很高兴。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冷如冰雪,问道:“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呢?”李姑娘说:“幼年时就体质单寒,何况又夜里顶着霜露,哪能不冰冷呢?”不久,李姑娘脱下衣服,俨然是个处女。李姑娘说:“我为了情缘,把这个单薄柔媚的身子一下子全交给了你。你如果不嫌弃丑陋,我愿长久侍候在枕席边。屋里还有别的人吗?”桑生说:“没有别人,只有邻近的一个妓女,也不是常来。”李姑娘说:“应当小心避开她。我和妓院中的人不一样,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来我走,她走我来就可以了。”鸡鸣时刻,李姑娘要走,送给桑生一只绣花鞋,说:“这是我脚下用的东西,把玩它可以寄托思慕之情。但是有人时,千万不要摆弄它。”桑生接过来一看,翘翘尖尖的,好像是解结的锥子,心里很是喜欢。过了一天的晚上,屋里没人,桑生便拿出绣鞋欣赏玩弄。这时,李姑娘忽然间飘然来到,于是两人亲昵一番。从此,桑生每当拿出绣鞋时,李姑娘就必然应念而来。桑生觉得奇怪,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李姑娘笑着说:“这都是赶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