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王
以前在中国的山区农村,一些破落荒芜的庭院里会有狐狸、黄鼠狼与人共居。人们往往采取默认容忍的态度,为了防止孩子或年轻人采取过激行动或出现伤害行为,还编出一些迷信的理由认可这种共居,颇近似于现在的动物保护观念。当然也有一些人持“鸟兽不可同群”的观念,对于借居者采取赶尽杀绝的行动。《九山王》中的曹州李姓地主和后面的《遵化署狐》中的丘公就是持后一种立场。
这两篇小说有共同的特点:其一是仇狐者并非一般的平民百姓,曹州李姓是大地主,遵化署的丘公是官员,由于庭院广阔,借住的狐狸也便是大家族,非一般的等闲之狐。其二是借住的狐狸都彬彬有礼,起码相当地尊重东家的物权,或给租金,或答应离开。但曹州李姓和遵化署丘公都对于借住的狐狸采取了残忍的灭绝行动,而且相当阴险狡诈。不过百密一疏,狐狸在族灭惨祸中有一成员幸运地逃脱了。其三是逃脱后的狐狸都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态度,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最后采取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行为给予施害者以对等的报复。
蒲松龄显然不赞成曹州李姓和遵化署丘公的做法,称“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认为他们被狐狸报复是罪有应得。《九山王》和《遵化署狐》虽然带有相当的寓言性质,却也曲折地反映了当时的现实,比如《九山王》就反映了清初的动乱和蒲松龄对于造反的态度。
曹州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叟来说屋,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
李殊不自知;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字下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李从之。则入园中,歘见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备极甘旨。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作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入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体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
“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请。翁毅然以“卧龙”自任。请先备甲胄数千具、弓弩数千事。李虑人莫之归。翁曰:“臣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应。”李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胄。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诸山莫不愿执鞭靮,从戏下”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邑今率兵来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兖。充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因自立为“九山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东抚以夺马故,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导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听匪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