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织(第2/5页)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明朝宣德年间,皇宫中盛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都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陕西的特产,而有位华阴县令想讨好上司,便进献了一头蟋蟀,让它试斗了一回,还真厉害,所以朝廷便责成华阴县年年进贡蟋蟀。县令又把差事责成里正来办。街市上的游手好闲之徒捉到好的蟋蟀便养在竹笼里,抬高价格,当成稀有的东西待价而沽。乡里的差役狡猾奸诈,借此名目按人口加以摊派,每指定交一头蟋蟀,就能使好几家破产。
县里有一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没考中秀才。他为人迂腐,拙于辞令,于是被狡诈的差役上报让他来承担里正的差事,他想尽办法都没推掉这个差事,不到一年,不多的家产都赔光了。这次正赶上征收蟋蟀,成名不敢按户摊派,而自己又无法赔偿,心中愁闷得直想死。妻子说:“死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去找找看,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成名认为言之有理。他早出晚归,提着竹筒和铜丝笼子,在败壁残垣、杂草丛生的地方,翻石头,挖洞穴,无计不施,始终一无所获。即使捉到三两头,也是劣等弱小不合规格的家伙。县令定了严格的期限催促追逼责打,在十多天里,他挨了上百板子,两股间脓血直淌,连蟋蟀也捉不成了。成名在床上辗转反侧,唯一的念头就是自杀。
当时村里来了一个驼背的巫婆,能通过神灵预卜凶吉。成名的妻子准备好钱财前去问卜,只见红妆少女和白发老妇挤满了门口。进到屋里,一间密室挂着布帘,布帘前面摆着香案。问卜者在香炉里点上香,拜两拜。巫婆在旁边朝天代其祷告,嘴里念念有词,却不知说的什么。每个人都恭敬地站着静听。没多久,帘子后面扔出一张纸,写的便是人们要问的事,丝毫不差。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案头,也像前面的人一样烧香行礼。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帘子掀动,一张纸抛落在地。捡起来一看,不是字而是张画:中间画着殿堂楼阁,类似寺庙的样子;后面小山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石,丛生的荆棘刺儿尖尖,下面伏着一头青麻头蟋蟀;旁边有一只蛤蟆,像要跳起来似的。她反复玩味,莫明其妙,不过看到画上有蟋蟀,却也隐隐切中心事。于是她把画折好收了起来,拿回家给成名看。
成名自己反复琢磨,这莫非是指点我捉蟋蟀的地点吗?细看那些景物,酷似村东的大佛阁。于是他勉强起身,拄着拐杖,拿着图画来到寺院后面。那里古墓又多高又高,沿墓地前行,只见乱石蹲伏,密集如鱼鳞,俨然与图画完全相似。他随即在野草中侧耳细听,缓步徐行,就像在找一根针,找一个芥子,然而,心力、目力、耳力完全用尽,却既没看见蟋蟀的影,也没听见蟋蟀叫。成名仍然不停地尽量寻找,忽然,一只癞蛤蟆猛然一跃而去。他愈加惊愕,急忙追赶过去。这时癞蛤蟆跳进草丛,他紧盯着癞蛤蟆的踪迹,扒开杂草寻找,看见一头蟋蟀伏在草根上。他连忙去扑蟋蟀,蟋蟀钻进了石缝。他用尖细的草叶去拨蟋蟀,蟋蟀不肯出来,他用竹筒往里灌水,蟋蟀才蹦了出来。蟋蟀的外形很是矫健。他追上去捉住了蟋蟀,仔细一看,只见蟋蟀形体很大,双尾很长,青色的颈项,金黄的翅膀。他非常高兴,把蟋蟀放到笼子里带回了家。全家都为此庆贺,比得到价值连城的大璧玉还要高兴。成名把蟋蟀放在土盆喂养,给它吃白白的蟹肉,黄黄的栗实,爱护备至,准备只等限期一到,就拿它应付官差。
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见父亲不在,偷偷把盆打开。蟋蟀一跃跳出盆来,快得来不及去捉。等扑到手里时,蟋蟀已经掉了大腿,破了肚子,一会儿就死了。儿子害怕,哭着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面如死灰,大骂道:“孽种!你的死期到了!你爹回来,自然会跟你算账!”儿子流着眼泪出门走了。不久,成名回到家里,听妻子一说,就像冰雪浸透了全身。他怒气冲冲地去找儿子,儿子却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后来,他在井中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因此愤怒化为悲伤,呼天抢地,几乎晕死过去。夫妻向隅而泣,无心做饭,只面对面地沉默不语,再没有指望了。天快黑时,成名打算把儿子草草埋葬了事。他近前一摸,儿子还有微弱的气息。他高兴地把儿子放到床上,半夜里,儿子苏醒过来,夫妻二人心里稍感宽慰。但是蟋蟀笼还空着,只要往那儿瞅一眼,成名就气上不来,话说不出,但也不敢再去追究儿子。从黄昏到天亮,他始终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