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第3/7页)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儿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广平县冯生,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人,他年轻时行为轻佻,纵酒无度。一天拂晓,偶然外出,遇到一位少女,穿着红披肩,容貌娟秀,带着一个小丫环,踩着露水辛苦赶路,鞋袜都已湿透。冯生暗自爱上了这位少女。

薄暮时分,冯生醉酒回家,路旁原来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寺院,有一位女子从中走出,却是先前遇到的那位丽人。她忽然看见冯生前来,立即转身进了寺院。冯生暗想,这位丽人怎么住在寺院里?便把驴拴在门口,前去察看个究竟。进门后,只见断壁残垣,零落不堪,台阶上细草茸茸,宛如地毯。正当冯生徘徊不前之际,走出一位头发斑白、衣帽整洁的老汉,问:“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寺,打算瞻仰一回。老先生为什么到这里来?”老汉说:“老夫漂泊在外,没有住所,暂时借此处安顿家小。既然蒙你光临,请喝一杯山茶,权当喝酒。”便把客人迎进寺院。冯生看见大殿后面有个院子,石板路又光又平,再没有丛生的杂草。进到屋里,却是帘幕床帐香气袭人。入座后,老汉陈述姓名说:“老汉姓辛。”冯生借着醉意突然问辛老汉说:“听说你有一位女公子,没遇到合适的配偶。敝人不揣冒昧,愿意自媒求婚。”辛老汉面带笑容地说:“容我与老妻商量。”冯生当即要来笔,写了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辛老汉笑着交给身边的人。不一会儿,有一个丫环在辛老汉耳边说了些什么,辛老汉站起身来请冯生耐心地坐一会儿,自己掀开帐幕进了里屋。只听得隐隐约约说了几句话,便快步走了出来。冯生心想一定会有佳音,辛老汉却坐下来跟他说说笑笑,不再说别的。冯生忍耐不住,问道:“不知您意思如何,希望能消除我的疑虑。”辛老汉说:“您是卓尔不群的人物,我久已仰慕您的风采。但是我有些心里话,不便说出。”冯生再三请他快说,辛老汉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嫁出去十二个,嫁女的事都由老妻管,老夫不参与。”冯生说:“小生只要今天早晨领着小丫环踩着露水赶路的那位。”辛老汉不答腔,两个相对沉默无语。这时冯生听见屋里传来亲昵交谈的细语,借着醉意掀开帘子说:“既然不能成为夫妻,也应看看容貌,以解除我的遗憾。”里屋的人听到帘钩响动,都站在那里惊愕地看着冯生。其中果然有一位红衣女子,抖着衣袖低着头,体态轻盈拈着衣带地站在那里。看见冯生进来,满屋的人都惊惶失措。辛老汉大怒,让几个人把冯生拽了出去。冯生愈发醉意上涌,一头倒在杂草丛中。瓦片石块雨点般打来,幸好没有打在身上。

躺了一些时候,冯生听见驴还在路边吃草,就起身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上了路。夜色迷蒙,错误地走进一条溪涧山谷中,在那里狼在跑,猫头鹰在叫,吓得他毛发直竖,浑身发抖。他踟蹰不前,茫然四顾,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他远远望见苍茫的树林里灯火掩映,估计一定有一个村落,便赶快前去投宿。冯生抬头看见一户人家高高的大门,便用鞭子敲门。里面有人问冯生说:“你是哪里来的客人,半夜到这里来?”冯生以迷路相告。问话的人说:“等我告知主人。”冯生小心站在那里,翘首等待回音。忽然听见开锁开门的声音,一个健壮的仆人走出来,替客人牵驴。冯生进门后,看见房屋非常华美,堂上点着灯火。刚坐了一会儿,有一位妇女出来问客人的姓名,冯生当即相告。过了一段时间,几名丫环把一位老太太扶出来说:“郡君到。”冯生起身站立,端正容仪就要行礼。老太太连忙阻止,让他坐下,对他说:“你莫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吗?”冯生说:“是。”老太太说:“你应是我的远房外孙。我一生将过,残年将尽,骨肉之间很少见面。”冯生说:“我从小失去父亲,与我祖父相处的人,十人中不认识一人。平常从未能够拜望,请您指示我。”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

冯生不敢再问,坐在对面猜来想去。老太太问:“外孙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冯生一向夸耀自己有胆量,便把自己遇到的情景一一讲述出来。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何况你是名士,一点儿也不玷污姻亲,野狐狸精怎能硬要自高自大?你别担心,我能为你成就这段姻缘。”冯生连声称是感谢。老太太看着身边的人说:“我没想到辛家的女儿竟长得这么漂亮。”丫环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风流潇洒,饶有风韵。不知公子要娶的是第几个?”冯生说:“年纪大约十五岁多些的那个。”丫环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间她曾跟母亲来给郡君祝寿,怎么忘了?”老太太笑着说:“莫不是鞋的木底镂刻着莲瓣花纹,里面装了香粉,蒙着纱巾走路的那个?”丫环说:“对。”老太太说:“这丫头特别会别出心裁,耍娇媚,弄乖巧。不过的确窕窈多姿,外孙的眼光不差。”便对丫环说:“可以打发小狸奴把她叫来。”丫环答应了一声,便前去叫人。过了一段时间,丫环进来禀告:“辛家十四娘已经叫来了。”旋即看见一位红衣女子向老太太俯身下拜。老太太把她拽起来说:“以后你是我家的外孙媳妇,不必行丫环的礼。”辛十四娘站起身来,体态轻盈优雅地站在那里,红袖低垂。老太太理一理她的鬓发,捻一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娘最近在家做什么活?”辛十四娘低着头回答说:“闲时只是刺绣。”回头看见冯生,羞涩不安。老太太说:“这是我外孙。他满心要跟你结婚,为什么让他迷路,一整夜都在溪谷里乱窜?”十四娘低头无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我想为我外孙做媒。”辛十四娘仍然保持沉默。老太太吩咐扫卧榻,铺被褥,当即成亲。辛十四娘腼腆地说:“我要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为你做媒,错得了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命令,父母当然不敢违抗。但是如此草率,即使我死了,也不敢从命。”老太太笑了笑说:“小女孩志气不可屈,真是我的外孙媳妇!”便在辛十四娘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冯生收藏,命冯生回家查阅历书,找一个吉日良辰作为婚期。随即打发丫环把辛十四娘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