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偿债
明臧晋叔《元曲选》中有《庞居士误放来生债》一剧,其中有这样的情节:“〔内驴马牛做声科〕〔正末云〕是甚么人这般说话?我试听咱。〔驴云〕马哥,你当初为甚么来?〔马云〕我当初少庞居士十五两银子,无的还他。我死之后,变做马填还他。驴哥,你可为甚么来?〔驴云〕我当初少庞居士的十两银子,无钱还他,死后变做个驴儿与他拽磨。牛哥,你可为甚么来?〔牛云〕你不知道。我在生之时,借了庞居士银十两,本利该二十两,不曾还他。我如今变一只牛来填还他。”中国民间在欠了别人人情时,也往往有“变牛变马来偿还”一说。《蹇偿债》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文化传统的基础上产生的。
不过,《蹇偿债》较之以往同类的因果报应文学作品不同的地方是,其一,划清了劳动所得和借欠的区别。“凡人有所为而受人千金,可不报也;若无端受人资助,升斗且不容昧,况其多哉!”其二,在情节上务求曲折。乡人某变成小驴后,先是被衡府内监看中,交易未成,后又被马咬断胫骨,为牛医领去,最后才被牛医所卖,“得钱千八百,以半献公。公受钱,顿悟,其数适符豆价也”。
李公著明,慷慨好施。乡人某,佣居公室。其人少游惰,不能操农业,家窭贫。然小有技能,常为役务,每赉之厚。时无晨炊,向公哀乞,公辄给以升斗。一日,告公曰:“小人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殍饿;然易可以久?乞主人贷我豆一石作资本。”公忻然立命授之。某负去,年余,一无所偿。及问之,豆资已荡然矣。公怜其贫,亦置不索。
公读书于萧寺。后三年余,忽梦某来曰:”小人负主人豆直,令来投偿。”公慰之曰:“若索尔偿,则平日所负欠者,何可算数?”某愀然曰:“固然。凡人有所为而受人千金,可不报也。若无端受人资助,升斗且不容昧,况其多哉!”言已,竟去。公愈疑。既而家人白公:“夜扎驴产一驹,且修伟。”公忽悟曰:“得毋驹为某耶?”越数日归,见驹,戏呼某名。驹奔赴,如有知识。自此遂以为名。
公乘赴青州,衡府内监见而悦之,愿以重价购之,议直未定。适公以家中急务不及待,遂归。又逾岁,驹与雄马同枥,折骨,不可疗。有牛医至公家,见之,谓公曰:“乞以驹付小人,朝夕疗养,需以岁月。万一得痊,得直与公剖分之。”公如所诸。后数月,牛医售驴,得钱千八百,以半献公。公受钱,顿悟,其数适符豆价也。噫!昭昭之债,而冥冥之偿,此足以劝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李著明性情慷慨,乐于施舍。同乡某人住在他家当雇工。该人从小到处游荡,生性懒惰,不肯以农为业,家境穷困。不过,他有些手艺,经常干些杂活,李著明往往多给他赏钱。有时早晨没米做饭,向李著明哀求借点儿粮食,李著明总是给他一升半斗的。有一天,这人对李著明说:“小人天天受您丰厚的周济,一家三四口人才幸免饿死,不过这哪能长久维持下去?求您借给我一石绿豆做本钱吧。”李著明欣然同意,立即命人给他绿豆。同乡背走绿豆,一年多以后仍然一点儿也没偿还。等问起此事时才知道,一石绿豆的本钱已经荡然无存。李著明可怜他穷,也就放在一边,没去索债。
李著明在寺院里读书。过了三年多时间,忽然梦见那个同乡前来,说:“小人欠主人绿豆钱,现来偿还。”李著明安慰他说:“我如果要你偿还,那你平时所欠的,怎么算得清?”同乡愁容满面地说:“话是可以这样说。但大凡一个人做过些什么而接受别人上千两的银子,可以不再回报;如果无故接受别人的资助,连一升半斗的都不容含糊不清,何况欠了那么多!”说罢直接走了。李著明醒来愈觉疑惑不解。不久家人禀告李著明说:“夜里母驴生了一头小驴驹子,挺高大的。”李著明忽然明白过来,说:“莫非小驴驹子便是那个人吗!”过了几天,李著明回到家中,看见小驴驹子,开玩笑叫那人的名字,小驴驹子便跑到他跟前,像听懂他的话似的。从此,李著明便以那个同乡的名字称呼小驴驹子。
李著明骑着小驴前往青州时,衡王府内监见到小驴非常喜欢,愿意用高价买它。价钱还没谈妥,适值李著明家中有急事不能再等,便回家了。又过了一年,小驴与一匹雄马同拴在一个槽里,被雄马咬断胫骨,无法治好。有一位兽医前往李著明家,见到小驴,对李著明说:“请把小驴交给我,我早晚加以治疗调养,等上一阵子,万一能够治好,卖了钱与您平分。”李著明同意了他的请求。几个月后,兽医卖驴得到一千八百钱,把一半送给李著明。李著明接过钱来,顿时明白过来,这个数目正好与绿豆的价钱相符。唉!阳间的债务到阴间也要偿还,这是对世人的最好的劝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