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头(第2/5页)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问。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诸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赀。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奈之。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构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音,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刃逞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扁,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恸自挝,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剌去之,终当杀人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力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媪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秀才王文,东昌府人,从小真诚厚道。他去楚地游历,经过六河县,在旅馆里歇息。他在门外悠闲地散步,遇见乡亲赵东楼,赵东楼是一个大商人,经常几年不回家。赵东楼见了王文,握着他的手,感到非常高兴,便邀他到自己的住处看看。到了赵东楼的住处,有一位美女坐在屋里,王文大为惊奇,望而却步。赵东楼把王文一把拽住,又隔着窗户喊了一声“妮子走开”,王文这才进屋。赵东楼备好酒饭,两人寒暄起来。王文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赵东楼回答说:“这里是小妓院。我因客居在外时间长了,暂时住在这里。”谈话间,妮子频频出入,王文局促不安,离开座位,要告别离去,赵东楼勉强拽他入座。
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女从门外经过,望见王文时频送秋波,眉眼之间含情脉脉,容貌漂亮,风度文雅,实在就像神仙一般。王文一向人品端庄正直,到这时也惘然若失,便问:“那个漂亮的女子是什么人?”赵东楼说:“这是老太太的二女儿,小名鸦头,十四岁啦。嫖客多次用重金利诱老太太,鸦头执意不肯接客,以致遭到老太太的鞭打,鸦头以年幼为由,苦苦哀求,才幸免接客,现在还在等着出嫁哩。”王文听说后低头不语,坐着发呆,连说应酬话都乱套了。赵东楼逗王文说:“如果你有意,我就做媒人。”王文茫然若失地说:“我可不敢有这个念头。”但直到日色向晚,也绝口不说要走。赵东楼又开玩笑要替王文作媒,王文说:“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只是囊中羞涩,如何是好?”赵东楼知道鸦头性情刚烈,一定不会答应,便故意许诺拿十两银子帮助王文。王文拜谢后快步离去,把所有的钱都拿到妓院,只有五两银子,硬要赵东楼去交给老太太。老太太果然嫌少,鸦头对母亲说:“母亲天天责备我不当摇钱树,请让我今天就叫母亲如愿。我刚学做人,还有报答母亲的日子,不要因为钱少就放走财神。”老太太知道鸦头性情倔犟,只要同意接客就很高兴了,所以便应允下来,打发丫环去请王文。赵东楼不好意思中途翻悔,又加上十两银子,交给老太太。王文与鸦头欢爱之极。其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下贱的烟花女子,配不上你。既然蒙你相爱,情义就最珍贵。你倒光钱袋换来这一夜的快活,明天怎么办?”王文泪水涟涟,伤心哽咽。鸦头说:“别难过。我沦落风尘,实不情愿。只是没有找到像你这样忠厚老实的人让我可以依托。现在让我们连夜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