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公主
本篇与后面的《绿衣女》都是写蜂的。不过,《莲花公主》写的是群体,是蜂房。《绿衣女》写的是个体,是蜂幻化的少女。
在中国的文学体裁中,有所谓的咏物诗、咏物词、咏物赋等,描写物体的外貌形状及特征,当然好的咏物作品也会有寄托,有情感,但特征是咏物。《聊斋志异》中的某些作品可以看做是用小说的形式咏物,为蒲松龄的创造,是蒲松龄式的咏物小说。比如本篇中的“叠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觉万户千门,迥非人世。又见宫人女官,往来甚夥”,“酒数行,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来一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馀口,所过宫殿尽成丘墟”等,都是从诸多方面描写蜂房。
本篇显然是模仿唐代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的。但《南柯太守传》以梦境写人的富贵荣华为虚幻,寄托遥深,而本篇则显得肤浅,故仅可称为蒲松龄式的咏物小说。
胶州窦旭,字晓晖。方昼寝,见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顾,似欲有言。生问之,答云:“相公奉屈。”“相公何人?”曰:“近在邻境。”从之而出。转过墙屋,导至一处,叠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觉万户千门,迥非人世。又见宫人女官,往来甚夥,都向褐衣人间曰:“窦郎来乎?”褐衣人诺。俄,一贵官出,迎见生甚恭。既登堂,生启问曰:“素既不叙,遂疏参谒。过蒙爱接,颇注疑念。”贵官曰:“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倾风结慕,深愿思晤焉。”生益骇,问,“王何人?”答云:“少间自悉。”无何,二女官至,以双旌导生行。入重门,见殿上一王者,见生人,降阶而迎,执宾主礼。礼已,践席,列筵丰盛。仰视殿上一扁曰“桂府”。生局蹙不能致辞。王曰:“忝近芳邻,缘即至深。便当畅怀,勿致疑畏。”生唯唯。酒数行,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稍间,王忽左右顾曰:“朕一言,烦卿等属对:‘才人登桂府。’”四座方思,生即应云:“君子爱莲花。”王大悦曰:“奇哉!莲花乃公主小字,何适合如此?宁非夙分?传语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子。”移时,珮环声近,兰麝香浓,则公主至矣。年十六七,妙好无双。王命向生展拜,曰:“此即莲花小女也。”拜己而去。生睹之,神情摇动,木坐凝思。王举脑劝饮,目竟罔睹。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匹敌,但自惭不类,如何?”生怅然若痴,即又不闻。近坐者蹑之曰:“王揖君未见,王言君未闻耶?”生茫乎若失,懡自惭,离席曰:“臣蒙优渥,不觉过醉,仪节失次,幸能垂宥。然日吁君勤,即告出也。”王起曰:“既见君子,实惬心好,何仓卒而便言离也?卿既不住,亦无敢于强。若烦萦念,更当再邀。”遂命内官导之出。途中,内宫语生曰:“适王谓可匹敌,似欲附为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顿足而悔,步步追恨,遂已至家。忽然醒寤,则返照已残。冥坐观想,历历在目。晚斋灭烛,冀旧梦可以复寻,而邯郸路渺,悔叹而已。一夕,与友人共榻,忽见前内官来,传王命相召。生喜,从去。见王伏渴。王曳起,延止隅坐,曰:“别后知劳思眷。谬以小女子奉裳衣,想不过嫌也。”生即拜谢。王命学士大臣,陪侍宴饮。酒阑,宫人前白:“公主妆竟。”俄见数十宫女,拥公主出。以红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与生交拜成礼。已而送归馆舍。洞房温清,穷极芳腻。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乐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梦耳。”公主掩口曰:“明明妾与君,那得是梦?”诘旦方起,戏为公主匀铅黄;已而以带围腰,布指度足。公主笑问曰:“君颠耶?”曰:“臣屡为梦误,故细志之。倘是梦时,亦足动悬想耳。”调笑朱已,一宫女驰入曰:“妖入宫门,王避偏殿,凶祸不远矣!”生大惊,趋见王。王执手泣曰:“君子不弃,方图永好。讵期孽降自天,国祚将覆,且复奈何!”生惊问何说。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启读。章曰“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非常怪异,祈早迁都,以存国脉事:据黄门报称:自五月初六日,来一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所过宫殿尽成丘墟,等因。臣奋勇前窥,确见妖蟒,头如山岳,目等江海;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垣尽覆。真千古未见之凶,万代不遭之祸!社稷宗庙,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宫眷,速迁乐土”云云。生览毕,面如灰土。即有宫人奔奏:“妖物至矣!”合殿哀呼,惨无天日。
王仓遽不知所为,但泣顾曰:“小女已累先生。”生坌息而返。公主方与左右抱首哀鸣,见生入,牵衿曰:“郎焉置妾?”生怆恻欲绝,乃捉腕思曰:“小生贫贱,惭无金屋。有茅庐三数间,姑同审匿可乎?”公主含涕曰:“急何能择,乞携速住。”生乃挽扶而出。未几,至家。公主曰:“此大安宅,胜故国多矣。然妾从君来,父母何依?请别筑一舍,当举国相从。”生难之。公主号咷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生略慰解,即已入室。公主伏床悲啼,不可劝止。焦思无术,顿然而醒,始知梦也。而耳畔啼声。嘤嘤未绝。审听之,殊非人声,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大叫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