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
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男权占据了统治地位,妇女被剥夺了参与社会管理的权力,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妇女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获得功名的。《颜氏》篇写顺天某生由于缺乏写作八股文的能力,因而无法取得功名,致使生活困顿,妻子颜氏挺身而出,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试,轻而易举获得了荣誉和权力。小说从一个方面赞扬了女子不弱于甚至超过男子的才华,做出了惊人之举,确实具有浪漫的传奇色彩,但并不能由此得出蒲松龄主张妇女权利的判断。
小说中的顺天某生“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反映了科举时代扭曲的社会评价体系。蒲松龄也不能免俗。他在《郢中社序》中说:“当今以时艺试士,则诗之为物,亦魔道也,分以外者也。”在那个时代,诗都是“分以外者”,何况是尺牍!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间,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鱼蒙于洛汭。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惠。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锺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寄邻生者。反复之而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日:“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合之。”女脉脉不语。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遗金鸦环,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大夫率,听漏三下,乃已。
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黜,身名赛落,饔飧不给,抚情寂漠,嗷嗷悲泣。女何之日:“君非丈夫,负此并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生方懊丧,闻妻言,睒晹而怒曰:“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苦,真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作戏语。君公言燕有效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其辨非?”生从之。女人房,中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赢塞,御妻而归。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而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蝦然骇异。或排闼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睹丰采,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不及第,不婚也。”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宫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乃告嫂曰:
“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阘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矣。搢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顺天府有个书生,家境贫困,正赶上荒年,跟从父亲来到洛阳。书生生性愚钝,十七岁了,还不能写出一篇完整的八股文。然而他仪表俊秀,能开些雅而不俗的玩笑,尤其擅长写书信,见过他的人并不知他腹中空空没有才学。不久,父母相继谢世,他孑然一身,在洛汭靠教授孩童读书为生。当时,村中有个孤女颜氏,是名士的后代。自幼聪慧,父亲在世时,曾教她读书,读过一遍就过目不忘。十多岁时,学着父亲的样子吟哦诗篇。父亲说:“我们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个男儿。”父亲非常钟爱她,希望给她挑选一个好人家。父亲死后,她母亲也抱着这样的心愿,三年不能如愿,后来也死了。有人劝颜氏嫁一个有才学的读书人,姑娘心中愿意,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正巧邻家女人过墙来找她攀谈。那女人拿的绣花线用一张写字的纸包着,颜氏打开一看,是书生写给那女人丈夫的亲笔信。反复看过,颜氏对写信人产生了好感。邻家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小声说:“这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父母双亡,和你一样,年纪也与你相当。你要是有意,我去和丈夫说,成全这件好事。”颜氏脉脉含情,没有答话。那女人回到家中,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丈夫。她丈夫原来就和书生要好,把这事对书生一说,书生非常高兴。他拿出母亲留下的饰有金乌的指环作为聘礼,委托女人的丈夫转交颜氏。双方订下日子举行了婚礼,婚后生活非常融洽欢乐。等到颜氏看到书生写的文章,笑道:“文章与你这个人好像是两个人,如此这般,何日才可功成名就?”她天天劝书生研读,要求严格如同良师益友。天黑下来,她先挑亮灯烛伏在案前独自吟哦,给丈夫做表率,直到三更天,才停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