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第2/6页)
“出门匆遽,棘刺破复履矣。所赠物,在身边否?”刘出之。女取而易之。刘乞其敝者。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见。怊怅而归。
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客下帷。一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无人时,辄以共对。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已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朝夕悬之,如对师保。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喜曰:“令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人对面不相窥。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女既归,始出见客,经理家政。人皆惊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徒。内人归宁,将复。当寄信住,并诣申贺。”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族,始知富川大贾子也。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女请附骇以行。丁喜,载至斋,与同寝处。櫺隙可入,始知为狐。女言:“郎勿见疑。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丁嬖之,竟不复娶。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洒扫光洁,而苦无供帐;隔夜视之,则陈设焕然矣。过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填溢阶巷。刘揖翁及丁、胡入客舍,凤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八仙曰:
“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钏履犹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击背,曰:“挞汝寄于刘郎。”乃投诸火,祝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满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迹始灭。次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出,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因谋劫诸途。侦其离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马极奔,不能及。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缓;追及之,持刀吼咤,人众都奔。下马启帘,则老妪坐焉。方疑误掠共母;才他顾,而兵伤右臂,顷已被缚。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士母,自乡中归耳。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而絷之。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明春,刘及第。凤仙以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刘亦更不他娶。及为郎官,纳妾,生二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刘赤水是平乐人,从小聪颖俊秀,十五岁入郡学读书。后来因父母早亡,他就游逛起来,因而荒废了学业。他的家产并不丰厚,却生性喜爱修饰,被褥床铺都十分精美。一天晚上,刘赤水被人邀请去喝酒,走时忘了吹灭蜡烛。酒过几巡之后,才想起来,急忙返回家。刘赤水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伏上去偷偷一看,只见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躺在床上。刘赤水的房子靠近名家大族荒弃的住宅,常常闹神闹鬼,他心里知道他们是狐狸,也不害怕。刘赤水进屋呵斥道:“我的床铺,怎能容许别人睡大觉!”那两人惊慌失措,抱起衣服,光着身子就跑了。丢下一条紫色的丝绸裤子,带子上还系着针线包。刘赤水很高兴,怕被他们偷回去,就藏在被中抱着。不一会儿,一个蓬头散发的丫环从门缝里挤进来,向刘赤水讨要丢下的裤子。刘赤水笑着要报酬。丫环答应给他送酒喝,刘赤水不答应;又说给他钱,他也不同意。丫环笑着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说:“我家大姑娘说:如果能赐还,一定送你个好媳妇作为报答。”刘赤水问:“你家大姑娘是谁?”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娘小名叫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是胡郎;二姑娘水仙,嫁给了富川的丁官人;三姑娘凤仙,比两位姑娘更美,从没有人看见不中意的。”刘赤水怕她不守信用,要坐等好消息。丫环去了又回来说:“大姑娘让我传话给官人:好事哪能一下子就做成呢?刚才把这事与三姑娘说,反遭到一顿痛骂。请你宽缓几天,稍微等一下,我们家不是那种轻易许诺,不守信用的人家。”刘赤水就把东西还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