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奴

本篇是《聊斋志异》中最全面反映蒲松龄教师生活和心理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提供了明清时代农村塾师绝好的史料,比如塾师的年薪,塾师的休假,塾师的教学生活等,在小说中都有比较细致的描写。

河间徐生是一个诚信而敬业的塾师。他不因施叟给的钱多就改变成约,另谋高就。也不因东家待遇优渥就出卖教师的尊严,不严格管理学生。他屡次发话请辞,说:“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可以说既有教师职业道德,又有名士倜傥性情,令人尊重景仰。他重友谊,讲交情,得知蒋夫人是女鬼,“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他与爱奴的爱情,虽然不像年轻人那样狂热,却也心意拳拳,情深意长,让人感受到长期远离家庭的教师对于正常性生活的向往。爱奴最后因徐生的疏忽和得意,由女鬼变成了艳尸,使得故事平添了浪漫和哀艳。徐生希望东家贽仪丰盛,待师宽厚,不干涉教务,渴望解决教书中的性岑寂问题,反映了明清时代农村塾师的普遍心理,也从侧面让我们窥见了蒲松龄自己在长期的教书生涯中的心态。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镮,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佈衾径去。次夕复至。人以游语,婢笑不拒,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作不自安。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造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赞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偪侧;走数步,日光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挼挲而疴立愈。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返,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抄,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姜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天殂瘞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