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奉雉(第3/5页)

郎秀才已经等了贾奉雉很久,见他出来,就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贾奉雉便如实相告,并且要求将背上的符擦掉,等他脱下衣服一看,符已经消失了。再回忆在考场上写的文章,却恍如隔世,再也想不起来。贾奉雉大感奇怪,于是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用这方法谋取功名呢?”郎秀才笑着说:“我正是因为没有做官的想法,所以才能不读此等文章。”说完,便与贾奉雉约好明天到他的住所,贾奉雉答应了。郎秀才走了以后,贾奉雉取出那七篇文章,自己阅读了一遍,全不是发自内心的作品,怏怏不乐起来,第二天也没有去拜访郎秀才,耷拉着脑袋回家了。过了不久,发榜了,贾奉雉竟然得了第一名。他又读原来的稿子,读一篇就出一身汗,等到全部读完,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文章一公布,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天下的文人啊!”他正在悔恨交加,忽然,郎秀才来了,问道:“你想高中已经高中了,为什么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刚才在想,写出那样的东西,好比用金盆玉碗在装狗屎,真是没有脸面出去见同辈读书人了。我打算到山林去隐居,永远与凡世隔绝。”郎秀才说:“这么做倒也很高雅,就怕你做不到呀。你果真能这么去做,我可以代你引见一个人,能使你长生不老。如此的话,即使是千载留名,也不值得贪恋,何况是侥幸得来的富贵呢!”贾奉雉听了很高兴,留郎秀才过夜,并且说:“让我再想一想。”等到天亮,他对郎秀才说:“我已经下决心了!”于是他也不告诉妻子,便和郎秀才飘然而去。

两个人渐渐走进深山,来到了一座洞府,洞中别有一番天地。一位老者坐在堂上,郎秀才让贾奉雉上前参拜,并称老者为师父。老者问道:“为什么来得这么早呀?”郎秀才禀告说:“这个人学道的意念已经坚定,望请师父加以收录。”老者说:“你既然来了,就要把自己的一身都置之度外,这样才能得道。”贾奉雉小心谨慎地答应了。郎秀才将他送到一座院子里,替他安顿住处,又给弄来些吃的,才告别走了。贾奉雉一看,只见房间倒也精致整洁,但是门没有门板,窗没有窗棂,屋里只有一张茶几、一张床铺。他脱下鞋子上了床,月光照了进来。他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便取了点心来吃,只觉得味道甘美而且一下子就饱了。他想着郎秀才可能还会再来,便坐了很久,四下里寂静,杳然无声。只觉得满屋飘着一股清香,五脏六腑都感到空明,连身上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他听到一阵很刺耳的声音,像是猫在抓痒,他从窗户往外一看,原来是一只老虎蹲在屋檐下。贾奉雉乍一见,很是吃惊,但他很快想起师父的话,便收起心神,正襟危坐。老虎似乎知道屋子里有人,一会儿就走进来,来到床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贾奉雉的腿和脚都嗅遍了。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庭院中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是鸡被捆住了,老虎马上赶了出去。贾奉雉又坐了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一个美人,身上的香气袭人,悄悄地上了床,贴着贾奉雉的耳朵小声说道:“我来了。”她一开口说话,嘴唇的胭脂就散发出馥郁的香味。贾奉雉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美人又低声问道:“睡着了吗?”听声音很像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中不由一动,转念一想:“这些都是师父用幻术来试验呢。”于是他依旧闭着眼睛。美人笑着说:“小老鼠动了!”原来,贾奉雉夫妻与丫环住在一间房里,行房事时恐被丫环听到,便私下约定一个暗号:“小老鼠动了,然后就可以行房事。”因此,贾奉雉突然听到这句话,心中不觉大动,睁开眼睛凝神一看,真是他的妻子。便问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妻子答道:“郎生怕您一个人寂寞,想回家,便派了一个老妇人领我前来。”言语之间,因为贾奉雉出门时没有告诉她,因此一边依偎在贾奉雉的怀里,一边流露出埋怨的神色。贾奉雉安慰了她很久,两人才嬉笑为欢。等到欢乐完毕,已经快到早晨了,就听见老者的呵斥声渐渐地接近了院子。妻子急忙起来,发现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便翻过短墙走了。不一会儿,郎秀才跟着老者走了进来。老者当着贾奉雉的面用拐杖打郎秀才,并且让他把客人赶走。郎秀才也只好领着贾奉雉从短墙出去了,对他说:“我对你的要求太高了,不免急躁冒进,没想到你的情缘还没有断,连累我受到责罚。你就先走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完,便指点了回去的路,拱拱手告别了。

贾奉雉低头看着自家的村庄,依然在眼前,他心想,妻子体弱,走不快,肯定还在路上。便急忙走了一里多路,却已经到了家门口,只是房屋墙壁零落,原来的景象全无,村中的老老少少,竟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心中这才害怕惊异起来。忽然,他想起东汉的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遇上神仙,后来返回家乡时的情景,与眼前倒很相似。他不敢进门,在对面人家前坐下来休息。坐了好久,才有一个老头拄着拐杖走出来。贾奉雉向他行了个礼,问道:“贾奉雉家在什么地方?”老头指着他家说:“这就是呀。你大概也是想问这件奇怪的事吧?我倒是都知道。传说这位贾相公知道自己考中举人后就消失了,他走的时候,儿子才七八岁。后来,儿子长到十四五岁时,母亲忽然大睡不醒。他儿子在世时,不论寒暑都替她换衣服。等儿子死了以后,两个孙子很穷困,房屋也都拆毁了,只好用木架铺上草将她盖上。一个月前,老夫人忽然醒过来了,屈指一算,已经一百多年了。远近的人们听说这件奇事,都来访问探看,近来稍微少了一些。贾奉雉恍然大悟,说:“老人家不认识贾奉雉吧,我就是呀。”老头大为惊骇,赶紧到贾家报信去了。这时长孙已经死了,二孙子贾祥,今年已经五十多了。因为觉得贾奉雉显得年轻,怀疑其中有诈。过了一会儿,贾奉雉的夫人出来,这才认出了自己的丈夫。夫妻俩涕泪涟涟,互相招呼着进了屋。但苦于没有房屋,只好暂时住进孙子的屋子。家里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全都跑来看望,一大帮人围在他们的身边,都是他们的曾孙、玄孙,都显得丑陋粗俗,没有文化。长孙媳妇吴氏打来酒,做了些粗茶淡饭招待他们,又让小儿子贾杲和他的媳妇来跟自己住在一起,腾出房子打扫干净给祖爷爷和祖奶奶住。贾奉雉进了屋子,只觉得到处都是烟气尘土,夹杂着小孩的尿臊味,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才住了几天,他就很是懊悔,实在无法忍受。贾奉雉夫妻的一日三餐由两个孙子轮流供应,烹饪的技术特别差。乡里的人们因为贾奉雉刚刚回来,天天请他喝酒吃饭,但他夫人常常吃不到一顿饱饭。长孙媳妇吴氏出自读书人家,很懂得做媳妇的礼数,一直供奉很好,不敢懈怠。但贾祥家的供奉日渐稀少,有时甚至大呼小叫着给他们吃的。贾奉雉非常气愤,带着夫人离开家,到东村教书去了。他常常对夫人说:“我很后悔这一次回家,但是悔之已晚。迫不得已,我只好重操旧业,如果心中不感到羞愧耻辱,富贵是不难得到的。”过了一年多,吴氏还时不时送些吃的来,而贾祥父子却再也不上门看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