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
本篇与上篇都是根据南方五通的传说敷衍的故事。主人公“馆搢绅园中。园中屋宇无多,花木丛杂。夜既深,僮仆散尽,孤影彷徨,意绪良苦”,颇有蒲松龄自己教师生涯的影子。但这两篇故事本身都比较粗糙,而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意味比较浓重。作为北方的才子,面对南方半通不通的文人,在交往过程中蒲松龄不无地方上的偏见和随手拈来的揶揄,篇末最后一句话:“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足为害也。”就是明显的例子。
金生,字玉孙,苏州人。设帐于淮,馆缙绅园中。园中屋宇无多,花木丛杂。夜既深,僮仆散尽,孤影仿惶,意绪良苦。一夜,三漏将残忽有人以指弹扉。急问之,对以“乞火”,音类馆童。启户内之,则二八丽者,一婢从诸其后。生意妖魅,穷诸甚悉。女曰:“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相与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来,君亦不敢纳也。”生又以为邻之奔女,惧丧行检,敬谢之。女横波一顾,生觉魂魄都迷,忽颠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颔之。既而呵曰:
“去则去耳,甚得云那、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适室中无人,遂偕婢从来。无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闻矣。”生曰,“卿深细如此,故仆惧有祸机。”女曰:“久当自知,保不败君行止,勿忧也。”上榻缓其装柬,见臂上腕钏,以条金贯火齐,衔双明珠;烛既灭,光照一室。生益骇,终莫测其所自至。事甫毕,婢来叩窗。女起,以铡照径。入丛树而去。自此无夕不至。生于去时,遥尾之;女似已觉,遽蔽其光,树浓茂,昏不见掌而返。
一日,生诣河北,笠带断绝,风吹欲落,辄于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飘风堕笠,随波竟去。意颇自失。既渡,见大风飘笠,团转空际;渐落,以手承之,则带已续矣。异之。归斋向女缅述:女不言,但微晒之。生疑女所为,曰:“卿果神人,当相明告,以祛烦惑。”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纵令妾能为此,亦相爱耳。苦致诘难,欲见绝耶?”生不敢复言。
先是,生养甥女。既嫁,为五通所惑,心忧之而未以告人。缘与女狎呢既久,肺隔无不倾吐。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驱除之。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生苦哀求计。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须亲往。若辈皆我家奴隶,若今一指得着肌肤,则此耻西江不能耀也。”生哀求无已。女曰:“当即图之。”次夕至,告曰:“妾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诛却耳。”次夜方寝,婢来叩户。生急内人。女问:“如何?”答云:“力不能擒,已宫之矣。”笑问其状。曰:“初以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灯火已张,入见娘子坐灯下,隐几若寐。我敛魂覆瓿中。少时,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审视无他,乃复人。我阳若迷。彼启裳入,又惊曰:‘何得有兵气!’本不欲以秽物污指,奈恐缓而生变,遂急捉而阉之。物惊嗥,遁去。乃起启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谢之,女与俱去。
后半月余,绝不复至,亦已绝望。岁暮,解馆欲归,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见弃,念必何处获罪;幸不终绝耶?”女曰:“终岁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终属缺事。闻君卷帐。,故窃来一告别耳。”生请偕归。女叹曰:“难言之矣!今将别,情不忍昧:妾实金龙大王之女,缘与君有夙分,故来相就。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传,言妾为君阉割五通。家君闻之,以为大辱,忿欲赐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数。妾一跬步,皆以保母从之。投隙一至,不能尽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别。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尔,后三十年可复相聚。”生日:“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颜复见?”女曰:“不然,龙宫无白叟也。且人生寿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驻颜,固亦大易。”乃书一方于卷头而去。生旋里,甥女始言其异,云:“当晚若梦,觉一人捉予塞盎中;既醒,则血殷床褥,而怪绝矣。”生曰:“我曩祷河伯耳。”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犹类三十许人。一日,渡河,遥见上流浮莲叶,大如席,一丽人坐其上,近视,则神女也。跃从之,人随荷叶俱小,渐之如钱而灭。此事与赵弘一则,俱明季事,不知孰前孰后。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足为害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金生,字王孙,是苏州人。他在淮地设帐教书,住在一个士大夫的园子里。园子里房屋不多,花草树木丛生。每天夜深以后,僮仆们就走光了,他孤身一人,心神不宁,颇为凄苦。一天夜里,三更将尽,忽然有人用手指敲门。金生忙问是什么人,回答说是“借火”,听声音好像是学馆里的书僮。金生打开门请她进来,原来是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丫环。金生怀疑她是妖怪,盘问得非常详细。那女子说:“我因为先生是一位文雅风流的人士,一个人寂寞可怜,所以我才不怕抛头露面,来和您共度这美好的夜晚。恐怕我说了来此的理由,不仅我不敢来,先生也不敢接纳我。”金生又以为她是邻家私奔的女子,害怕因此有失检点,所以恭敬地谢绝了她的好意。女子秋波一转,金生顿时觉得魂魄都被迷惑了,突然颠倒不能自主。那丫环知道好事将成,便对女子说道:“霞姑,我先走了。”女子点了点头,接着呵斥道:“走就走了,还说什么云霞呀的!”丫环离开后,女子笑着说:“刚才屋里没有人,所以才带着她一起来。没想到这丫头无知,倒让您知道了我的小名。”金生说:“你如此的精细,所以我担心埋藏着灾祸。”霞姑说:“时间长了您就会知道,保证不会败坏您的德行,不要担心。”两人上了床,霞姑脱去身上的装束,只见她手臂上带着一个镯子,用金子打造而成,上面还镶嵌着两颗明珠,灯烛一灭,那手镯的光芒就照亮了屋子。金生一见,心中更加骇异,始终也猜不出她是从哪里来的。两人交欢结束,那丫环就来敲窗户。霞姑起床,用镯子照亮,进入树丛走了。从此以后,霞姑没有哪个晚上不来。在霞姑离去的时候,金生曾经远远地尾随在她的后面,霞姑似乎有所察觉,马上遮住镯子的光芒,树林茂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生只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