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

中国旧时有一句俗语,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意思是说,男子对女人的爱的热烈程度是有差别的,他对妻子不如对妾,对妾不如对外面的野花。《恒娘》用小说描述了这一现象,用审美心理学解释了这一现象,并站在妻子的角度提出了解决的办法。

站在现代女性的立场上,也许觉得恒娘和朱氏为了赢得丈夫的爱,狐媚机变,实在太下作。但在旧时代的一夫多妻的家庭格局下,恒娘和朱氏要么放弃爱和被爱的权利,要么按照一夫多妻的游戏规则进行,这几乎是一种两难的选择。既然在旧时,妻妾争宠是正常的家庭战争形态,那么,无论《金瓶梅》中潘金莲的手段,还是《红楼梦》中王熙凤的手段,乃或恒娘和朱氏的手段,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假如说她们的手段卑劣的话,可以说是时代的卑劣。

生活是需要技巧的,家庭生活也不例外。但那所谓技巧有一个限度,就是以情感、以爱为基础的小把戏,而不是以利害的权衡为转移的伎俩。尤其是,它应该是双向的,互动的,互相关爱,互相尊重。由于朱氏和恒娘的伎俩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妇女单向的向男性的讨好和谄媚,因此受到现代社会中人的鄙视,理所当然。

朱氏的成功有一定偶然性。与朱氏处境相同的妇女,假如没有朱氏的年轻美貌以及丈夫潜在的情感,即使将恒娘的伎俩运用得再娴熟,也未必能重复朱氏的幸运。蒲松龄开端提出的是妻妾关系的一般矛盾,而解决的方法却具有特殊性,这正是小说创作的艺术特点所在。

洪大业,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劈之。朱不平,辄以此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劈宝带,疏朱。后徒其居,与帛商狄姓者为邻。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言词轻倩朱悦之。次日,答其拜,见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以来,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锺爱恒娘,副室则虚员而已。朱一日见恒娘而问之曰:“予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

朱从其言,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供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洪时一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

“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如是者一月,又在见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为上已节,欲招子踏春园。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朱曰:“诺。”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如恒娘教。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挽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着。临别,饮以酒,嘱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后,当复来。”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子平时。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情态;日未昏,即起人房,阖扉眠矣。未几,洪果来款关,朱坚卧不起,洪始去。次夕复然。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缨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然子虽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于是试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眦。”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馀矣。至于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朱归,一如恒娘教。洪大悦,形神俱惑,惟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朱赚夫人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藻,更不复可言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