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自从《诗经·硕鼠》篇发出“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后,历代“春蚕收长丝,秋收靡王税”的《桃花源记》式的作品,史不胜书。而强调反抗,寻求公平正义,主持公道的世外桃源却并不多见。《王者》篇别开生面,写受湖南巡抚某公派遣押解饷银的州佐中途被劫,来到深山城郭后,“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原来正是他们劫夺了这笔不义之财,并通过州佐告诫湖南巡抚“自发贪囊,补充旧额”。劫夺不义之财的深山城郭虽然写得含含糊糊,影影绰绰,但却明显具有政权性质。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即指明了这一点。这是本篇作品颇值得深思之处。

作品显而易见受有《桃花源记》的影响,“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但思想意识却大相径庭。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金六十方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今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细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宫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共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土送之。州佐慑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绢。州佐解楼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上。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共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做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湖南巡抚某公,派遣州佐押解六十万两饷银前往京城。途中遇到下雨,到天黑时耽误了路程,已经找不到投宿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一座古刹,于是就到那里休息。等到天亮,一看押解的银两,已经荡然无存。众人惊骇奇怪,但也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州佐回去禀告巡抚,巡抚认为他撒谎,要对他实行惩罚。等到问那些差役时,他们也没有不同的说法。巡抚责令州佐返回到丢银子的地方,搜查线索。

州佐来到庙前,见一个盲人,形貌很是奇特,声称:“能知道别人的心事。”于是州佐就请他给自己算一卦。那盲人说:“你来是为了丢失银子的事吧。”州佐回答道:“是。”接着就诉说丢失饷银的经过。盲人让他弄来一顶轿子,说:“你只要跟着我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于是州佐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其他官役都跟在后面。盲人说:“向东。”他们就向东。盲人说:“向北。”他们就向北。这样走了五天,进入深山,忽然看见一座城,居民很多。他们进了城,走了不大一会儿,盲人说:“停下。”说完就下了轿子,用手向南一指:“看见有一个向西的高门,可以敲门自己问去吧。”说完,他拱拱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