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生

本篇由三个小故事组成,通过老虎幻化的苗生讥讽嘲笑了当时的一些假名士的丑态,可以当做讽刺小品读。

第一个小故事讥讽龚生自视甚高,以貌取人。第二个小故事是全篇重点,讽刺假名士自鸣风雅,互相吹捧,以致苗生怒斥“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最后化作老虎把众秀才吃掉。为什么老虎留下龚生和靳生没有吃掉呢?因为龚生有一酒之酬,而靳生有联句之谊,并且与后面的小故事还有关联。第三个小故事揭露并抨击了所谓名士的内心丑恶。蒋生由于嫉妒别人“考居其上”,竟然心怀杀心而自食恶果。

龚生,岷州人。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一伟丈夫人,坐与语。生举厄劝饮,客亦不辞。自言苗姓,言噱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酒尽,不复沽。苗生曰:“措大饮酒,使人闷损!”起向垆头沽,提巨瓻而入。生辞不饮,苗捉臂劝酹,臂痛欲折。生不得已,为尽数觞。苗以羹碗自吸,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装行。约数里,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行李重累,正无方计,苗寻至。诘知其故,遂谢装付仆,已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移时,生主仆方至。生乃惊为神,相侍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苗曰:“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饫饮可也。”引尽一瓻,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后生场事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藉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掷地曰:“闻诸君登临,敬附骥尾。”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众欲联句。苗争日:“纵饮甚乐,何苦愁思。”众不听,设“金谷之罚”。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众笑曰:“罪不至此。”苗曰:“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绝凭临眼界空。”苗信口续曰:“唾壶击缺剑光红。”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壶自倾。移时,以次属句,渐涉鄙俚。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众弗听。苗不可复忍,遽效作龙吟,山谷响应;又起俯仰作狮子舞。诗思耽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再酌。时已半酣,客又互诵闹中作,迭相赞赏。苗不欲听,牵生豁拳。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众有惭色,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

靳是科领荐。后三年,再经华阴,忽见釉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驰,嵇捉鞚使不得行。靳乃下马,问其何为。答曰:“我今为苗氏之伥,从役良苦。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后,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君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即为故人谋也。”靳不敢辨,敬诺而别。至寓,筹恩终夜,莫知为谋,自拚背约,以听鬼责。适有表戚蒋生来,靳述其异。蒋名下士,邑尤生考居其上,窃怀忌嫉。闻靳言,阴欲陷之。折简邀尤,与共登临,自乃着白衣而住,尤亦不解其意。至岭半,肴酒并陈,敬礼臻至。会郡守登岭上,与蒋为通家,闻蒋在下,遣人召之。蒋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交着未完,虎骤至,衔蒋而去。

异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强人听闻;闻者欠伸屡作,欲睡欲遁,而诵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觉。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然嫉忌者易服而毙,则知苗亦无心者耳,故厌怒者苗也——非苗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龚生是岷州人。一次,他到西安去赶考,在旅店休息片刻,买来酒自斟自饮。一个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坐下来和他说话。龚生举起酒杯邀请他喝酒,客人并不推辞。他自称姓苗,言谈粗犷豪放。龚生认为不是个文人,所以对他很傲慢,酒喝完了,龚生就不再去打。苗生说:“跟穷酸秀才喝酒,真要把人闷死!”说完就站起身来到柜台上打酒,提了一大坛酒回来。龚生推辞说不喝了,苗生抓住他的胳膊劝他喝,龚生胳膊疼得像要断了一样。他迫不得已,又陪着喝了几杯。苗生用盛汤的大碗自饮,笑着说:“我不善劝客人饮酒,是去是留,你请自便吧。”龚生立刻收拾行装上路了。走了几里地,龚生的马病了,趴倒在路上,龚生只好坐在路边等待。他的行李很重,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苗生赶到了。他问明了情况,就把马上的行李卸下来,让龚生的仆人背上,自己则用肩膀托着马的肚子把马扛了起来,快步走了二十多里地,找到一家旅店,把马放下来,牵到马槽边。过了一会儿,龚生主仆才赶到。龚生惊异极了,把苗生看成神,对待他非常优厚,又是打酒又是买饭,要和苗生一起吃饭喝酒。苗生说:“我的饭量大,不是你能供得饱的,我们喝一通酒就行了。”等他们喝干了一坛酒,他站起来告辞说:“你要治马,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能等了,就此告别。”说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