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本篇写孤苦的王生受到妻子的折磨凌辱,感到生不如死,意欲自杀。于是来到一处专门“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的给孤园,由于在那里勤勉工作,又在天魔之劫中救了天女锦瑟,于是与锦瑟结为夫妻,重返故里,享受丈夫应有的妻妾之乐。
在人类社会中,悍妻现象所在多有,而《锦瑟》中的王生所遇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作者赋予事件的背景颇值得注意,王生不仅性情懦弱,吃软饭,科举失败,而且因为“少孤,自为族,家清贫”,缺乏宗法社会中重要的家族依靠。王生的妻子不仅性格骄倨,是富翁之女,大概对于婚姻本来就不满意,父亲一死,失去管束。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构成了妻子可以明目张胆地凌虐丈夫。王生在阴间的遭遇,对于他的性情的磨练具有决定的意义,也是他能够慨然援救锦瑟的原因。但明伦对此引申评论说:“不到万分困苦,不下十分功夫,如何做得出大学问,如何干得出大事业。”不过,王生重返家门,妻子愧疚自杀,锦瑟与之相聚可以理解,陕中贾某的妾归了王生,王生还占有了锦瑟的婢女,则显示出男权主义下的恶习。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家清贫;然风标修洁,栖然裙展少年也。富翁兰氏,见而悦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娶未几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齿数。妇尤骄偶,常佣奴其夫;自享馐馔,生至,则脱粟瓢饮,折稊为匕,置其前。王悉隐忍之。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自郡中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啖之。妇人,不语,移釜去。生大惭,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生忿投羹碗,败妇颡,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人深壑。
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释带坐觇之。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臼:“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久之,无声。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可以夜来。”音声清锐,细如游蜂。生曰:”诺。”遂退以待夕。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戍高第,静敞双扉。生拾级而入。才数武,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人,热透重衣,肤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没良久,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行次,遥见厦屋中有灯火,趋之。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摸石以投,犬稍却。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犊。危急间,婢出叱退,曰:“求死郎来那,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入安乐窝,从此无灾矣。”挑灯导之。启后门,黯然行去。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盖已人己家矣。反奔而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反曳入。妇帕裹伤处,下床笑逆,曰:“夫妻年余,押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君受虚诮,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曰:
“以后衣食,一惟君命,可乎?”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叩高第之门。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尤遥望之。生急奔且呼,灯乃止。既至,婢曰:“君又来,负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谋与卿复术活。娘子巨家,地下亦应需人。我愿服役,实不以有生为乐。”婢曰:“乐死不如苦生,君设想何左也!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则刚耳劓鼻,敲肘刭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后门,生问:“诸役可也。适言负尸,何处得如许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设‘给孤园’,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鬼以千计,日有死亡,须负瘞之耳。请一过观之。”移时,入一门,署“给孤园”。入,见屋宇错杂。秽臭熏人。园中鬼见烛群集,皆断头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负,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难色。婢曰:“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乃求婢缓颊,幸免尸污,婢诺。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饲狗之役较轻,当代图之,庶几得当以报。”去少顷,奔出,曰:“来,来!娘子出矣。”生从入。见堂上笼烛四悬,有女郎近户坐,乃二十许天人也。生伏阶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乌能饲犬;可使居西堂,主簿。”生喜,伏谢。女曰:“汝以朴诚,可敬乃事,如有舛错,罪责不轻也!”生唯唯。婢导至西堂,见栋壁清洁,喜甚,谢婢。始问娘子官阀。婢曰:“小字锦瑟,东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闻。”婢去,旋以衣履裳褥来,置床上。生喜得所,黎明,早起视事,录鬼籍。一门仆役,尽来参渴,馈酒送脯甚多。生引嫌,悉却之。日两餐,皆自内出。娘子察其廉谨,特赐儒中鲜衣。凡有赍赉,皆遣春燕。婢颇风格,既熟,颇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伪作騃钝。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而生谨抑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