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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据《通志堂词·集外词》)

五十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十三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宋(当作‘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当作‘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1)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当作‘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馀,故其所造独工。”(2)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注释]

(1)《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力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馀。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2)陈子龙《王介人诗馀·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馀。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馀不尽,时在低徊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五十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十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十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十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十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馀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1)。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注释]

(1)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报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五十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十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十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当作‘守穷’)贱,轲长苦辛”(2),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3)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4)恶其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