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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顺儿告诉妈妈:“取点白面,不要杂合面!”“哼,”韵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是人家给我什么是什么吗?”

天还早,也不过八点来钟,韵梅以为一定不会迟到。而且,取粮的地方正是祁家向来买粮的老义顺;那么,她想,即使稍迟一点,也总有点通融,大家是熟人啊。

快走到老义顺,她的心凉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长。明知无用,她还赶走了几步,站在了最后边。老义顺的大门关得严严的。她不明白这是怎回事。她后悔自己来迟。假若她须等到晌午,孩子和老人们的午饭怎么办呢?她着了急,大眼睛东扫西瞧的,想找个熟人打听一下,这到底是怎回事,和什么时候才发粮。可是,附近没有一个熟人。她明白了,小羊圈的人,对领粮这类的事是向来不肯落后的;说不定,他们在一两个钟头以前已经来到,立在了最前边,好能早些拿到粮。她后悔自己为什么忘了早来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带来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妇人拿着小伞。是的,她们都有准备。她自己可是什么也没有;她须把腿站酸,把头晒疼,一直的等几个钟头。她似乎还没学会怎么作亡国奴!

在她初到的时候,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立着,即使彼此交谈,也都是轻轻的嘀咕,不敢高声。人群处,有十来个巡警维持秩序,其中有两三个是拿着皮鞭的。看一看皮鞭,连彼此低声嘀咕的都赶紧闭上嘴;他们爱惯了“和平”,不肯往身上招揽皮鞭;他们知道,有日本人给巡警们撑腰,皮鞭是特别无情的。

及至立久了,太阳越来越强,阴影越来越小,大家开始感到烦躁,前前后后都出了声音。巡警们的脚与眼也开始加紧活动。起初,巡警们的眼神所至,便使一些人安静一会儿,等巡警走开再开始嘈嘈。这样,声音一会儿在这边大起来,却在那边低下去,始终没打成一片,成为一致的反抗。渐渐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从头至尾成了一列走动着的火车,到处都乱响。

韵梅有点发慌,唯恐出一点什么乱子;她没有出头露面在街上乱挤乱闹的习惯。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责任,她又改了念头。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须弄回粮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须留神,可是不要害怕!

很热的阳光已射在她的头上。最初,她只感到头发发热;过了一会儿,她的头皮痒痒起来,痒得怪难过。她的夹肢窝和头上都出了汗。抬头看看,天空已不是蓝汪汪的了,而是到处颤动着一些白气。风已停止,马路旁的树木的叶子上带着一层灰土,一动也不动。便道上,一过来车马便带起好多灰尘,灰白的,有牲口的粪与尿味的,呛得她的鼻子眼里发痒。无聊的,她把小手绢从腕上解下来,擦擦头上的汗,而后把它紧紧的握在手中。

她看见了白巡长,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长的能干与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这里,一定不会出乱子。她点了点头,他走了过来:“祁太太,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呢?”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笑着问他:“为什么还不发粮啊?白巡长!”

“昨天夜里才发下粮来,铺子里赶夜工磨面!再待一会儿,就可以发给大家了。”白巡长虽然是对她说话,可是旁人自然也会听到;于是她与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点钟又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粮的消息。白巡长的有镇定力的话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穷人开玩笑!”太阳更热了,晒得每个人的头上都出粘糊糊的,带着点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天色由白而灰,空中象飞荡着一片灰沙。太阳,在这层灰气上边,极小极白极亮,使人不敢抬眼;低着头,那极热的光象多少烫红了的针尖,刺着大家的头,肩,背,和一切没有遮掩的地方。肚子空虚的开始发晕;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规矩的韵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脚!这不是领粮,而是来受毒刑!

可是,谁也不敢公然的喊出来:“打倒日本!”口渴的,拚命的咽唾沫;发晕的,扶住旁边的人;腿酸了的,轻轻的踏步。为挡住一点阳光,有的把手绢缠在头上,有的把口袋披在肩上,有的把褂子脱下,双手举着,给自己支起一座小小的棚儿。他们都设法减少一点身体上的痛苦,以便使心中安定;心中安定便不会有喊出“打倒日本”的危险!前面忽然起了波动,队伍马上变成了扇面形。欠着脚,韵梅往前看:粮店的大门还关着呢。她猜不透这是怎回事,可是不由得增多了希望,以为一定是有了发粮的消息。她忘了脚酸,忘了毒热的阳光,只盼马上得到粮食,拿回家去。前面有几个男的开始喊叫。韵梅离开行列,用力欠脚,才看明白:粮店的大门旁,新挖了一个不大的洞儿,挡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已开了半边。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洞伸着,晃动。她不想往前拥挤,可是前面那些乱动的手象有些引诱力,使她不由的往前挪了几步,靠近了人群,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粮食,而并不是袖手旁观的在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