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
保姆的议论和将军的谈话——尴尬的地位——俄国百科全书派——苦闷——女仆和男仆的住所——两个德国人——上课和读书——教义问答和福音书
十岁以前,我没发觉我的处境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很平常:我住在我父亲的家里,在他这半边屋子我总是循规蹈矩,而在我母亲那边,我可以喊叫,淘气,爱怎么就怎么;大法官宠我,给我玩具;卡洛抱我,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替我穿衣服,安排我睡觉,给我洗澡;普罗沃太太带我散步,跟我讲德语。一切都很正常,可就在这时,我开始了思索。
零星的议论,人们脱口而出的片言只语,引起了我的注意。老妇人普罗沃和全体仆役都毫无保留地敬重我的母亲,惧怕我的父亲,也根本不喜欢他。他们之间有时发生的家庭争执,往往成为普罗沃太太和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议论的话题,她们总站在我母亲一边。
我母亲的烦恼确实够多的。她是非常善良的妇人,但缺乏坚强的意志,完全处在我父亲的压制下,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做些无望的反抗,像生性懦弱的人常有的那样。不幸的是,正是在这些小事上,我父亲往往是正确的,因此争执总是以他的胜利结束。
例如,普罗沃太太常常这么说:“真的,我要是太太的话,干脆一走了事,回斯图加特;老是闹意气,争争吵吵,厌烦死了,有什么乐趣。”
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便接着道:“话是这么说,可被这个缚住了手脚呢,”于是用织袜针指指我。“带走吧,上哪儿去?以后怎么办?丢他一个人在这儿吧,这个家又这副样子,旁人看了也不免心酸呢!”
孩子们的敏感往往是大人想象不到的。他们在惊讶之余立即释然,暂时忘记了,然而会一再想起它,特别是一切神秘或可怕的事,他们总会以惊人的毅力和机灵探听个水落石出。
自从引起注意之后,我在几星期内便了解到了父亲与母亲结识的一切细节,她怎样决心离开娘家,躲在卡塞尔的俄国大使馆中参政官那儿,然后女扮男装越过国境。我了解到了这一切,尽管从未向任何人提过一个问题。
这些发现的第一个后果是我疏远了父亲,这是由于我上面谈到的那些口角。以前我虽然看到他们争吵,却认为这是完全正常的。家中所有的人,参政官也不例外,都怕我的父亲,对此我已经习惯,因此看见他训斥别人,也不以为怪。现在我对事情有了另一种看法,我觉得,一部分不幸是我造成的;这思想有时像浓密的乌云,笼罩了我童年明朗的想象力。
从那时起,另一个思想也在我头脑中扎了根,这就是我跟一般的儿童不同,与父亲很少瓜葛。这种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独立性,使我感到扬扬自得。
又过了两三年,一天晚上,我父亲团里的两位老同事来看我父亲,一位是奥伦堡省省长彼·基·埃森,另一位是曾任比萨拉比亚总督的阿·尼·巴赫梅捷夫将军,他曾在波罗金诺战役中打断了一条大腿。他们坐在客厅里,我的房间就在客厅隔壁。闲谈中我的父亲顺便提到,他跟尤苏波夫公爵谈过,请他为我安排一份差事。
“不应再耽搁了,”他补充道,“你们明白,他得干上好几年才能捞到一官半职。”
“老兄,你要他去当一名小文书,这又何苦呢,”埃森好心地说,“你把这事交给我,我安排他在乌拉尔哥萨克中入伍,栽培他当一名军官——这是首要的,以后他就可以像我们大家一样逐步高升了。”
父亲不以为然,说所有的军职他都不中意,他希望我以后能在一个气候温和的地方当外交官,他也可以在那儿安度晚年。
巴赫梅捷夫很少插话,这时拄着拐棍儿站起来开口了:
“我认为彼得·基里洛维奇的劝告,值得您郑重考虑。您不肯让他去奥伦堡,那就在这儿入伍吧。我跟您是老朋友了,我不妨对您直说:当文官,念大学,对您这位少爷既一无好处,对社会也不利。不必讳言,他的处境有些尴尬,1只有军职可以一举为他打开仕途的大门,让他走上正常的道路。到他升任连长之前,一切危险思想都会烟消云散。军队的纪律是所大学校,此后的一切全凭他的努力了。您说他有才华,难道只有蠢货才当军官不成!我跟您,还有我们这些人,不全是这么过来的吗?您只有一点可以反对,这就是他要取得军官官衔,必须花更多时间。但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助您。”
这场谈话跟普罗沃太太和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的议论,发生了同样大的作用。我那时已经十三岁2,这堂课经过我在完全孤独的环境中多方面推敲琢磨,日复一日地反复思索,终于产生了它的后果。本来,我像所有的儿童一样,幻想当军官,穿制服,为了父亲希望我当文官,我几乎痛哭流涕,现在,这场谈话之后,我对军队的向往突然冷却,那种对肩章、穗带和彩色镶条的仰慕和眷恋,尽管不是一下子,却终于逐渐淡漠了。当然,对军装的正在熄灭的热情仍复燃过一次。我家有一个亲戚,原本在莫斯科寄宿中学读书,每逢节日常上我家玩儿,后来他进了扬堡枪骑兵团。1825年他来莫斯科,成了枪骑兵士官,在我家住了几天。我看到他身上粗粗细细的各色带子,看到他的军刀和稍微歪戴、用一根带子系住的四角高筒军帽,心便怦怦跳动。他当时十七岁,身材矮小。第二天早晨,我穿起他的军装,挂上军刀,戴上军帽,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我的天哪,这套短小的蓝制服,配上红镶边,穿在我身上多么漂亮啊!还有帽穗,绒球,子弹带……我日常穿的那种粗呢上装和黄布裤子,相比之下实在太寒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