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八章

弗拉基米尔生活的开始

……我从科兹莫杰米扬斯克坐车出发时,雪橇开始按俄国方式套马:三匹马并排,一匹驾辕,两匹拉边套,辕马套了轭,挂着铃铛,起劲地奔跑。

在彼尔姆和维亚特卡,套马是纵列式的:一匹接一匹,或者两匹一排,第三匹领先。

当我看到我们的套马方式时,我高兴得心都跳了。

“喂,好小子,把你的本领都使出来吧!”我对坐在驾车座上浑身是劲的年轻小伙子说,这人穿一件光板皮袄,戴的手套已经冻硬,我把十五戈比的辅币递给他时,他几乎无法把手指合拢。

“行,一切照您老的话办。喂,我的宝贝儿,快跑!”然后蓦地转身对我说:“老爷,请您坐稳,前面是山坡,我把马放开啦。”

这是通向伏尔加河的陡坡,到了冬季便成了交通要道。

真的,他放开了马。雪橇不是滑行,而是整个车身忽左忽右地向前跳跃。马飞也似的向山下奔驰,车夫非常满意,是的,说来惭愧,我也很满意——我也是俄罗斯人呢。

就这样,我坐着驿车进入了1838年——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一年。现在我向你们谈谈,我是怎样迎接新年的。

在离尼日尼八十来俄里的地方,我们——我和我的听差马特维,走进驿站取暖。屋外非常冷,而且有风。驿站长瘦弱多病,可怜巴巴的,一边登记驿马使用证,一边低声念着每一个字母,然而还是抄错了。我脱下皮外套,穿着毛皮大靴子,在屋里踱来踱去。马特维对着通红的炉子烤火,驿站长低声念叨,木钟发出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的滴答声……

“您瞧,”马特维对我说,“马上十二点了,新年到啦。”然后询问似的看看我,又道:“我去拿些吃的来,在维亚特卡他们往我们车上装了不少食物呢。”不等我回答,他便取了几瓶酒和一包食物来。

马特维这人我以后还要谈到,他不仅是我的仆人,也是我的朋友和兄弟。这个莫斯科小市民,本来跟我们的老相识佐年贝格学装帧艺术,后来发现佐年贝格在这方面也懂不得多少,便转到了我这里。

我知道如果我拒绝,马特维会很伤心,而且事实上我也没有理由反对在驿站上庆祝节日……驿站的新年还是别有风味的。

马特维拿来的是火腿和香槟酒。

香槟已冻得稠稠的,火腿要用斧子砍,面上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霜;但是要吃就不能怕。

“恭贺新禧!新年幸福!……”真的,新年幸福。难道我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吗?每个小时我都在越来越接近莫斯科,我心中充满了希望。

站长似乎不太喜欢冰冻的香槟酒,我又斟了半杯罗姆酒给他。这对半掺兑的新饮料发生了显著效果。

我还邀请了赶车的,他更加先进:把胡椒掺在烧酒里,用汤匙搅了搅,一饮而尽,痛苦似的喘口气,发出几声呻吟,说道:“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驿站长亲自扶我坐上雪橇,热心得手忙脚乱,把点着的蜡烛掉到干草上,再也没找到。他非常起劲,反复说道:

“您是在这儿跟我一起迎接新年的——祝您新年幸福!”

愁肠百结的车夫拉动了缰绳……

次日晚上八时,我到达了弗拉基米尔,住在客店里,这家客店是《旅行马车》1作过非常精确的描绘的:它的“山猫”煮鸡2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它的糕点像一个个面团,它的波尔多酒实际上是醋。

茶房梳着整齐光滑的分头,留着长长的鬓角——这种鬓角从前是俄国茶房的特色,现在却成了茶房和路易·拿破仑3的特色。他看到驿马使用证上我的名字,便对我说:“今天早上有一个人来找过您,现在大概还在酒店等候。”

我怎么也猜不出这可能是谁。

“瞧,他来啦。”茶房又说,让在一边。但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大得可怕的托盘,托盘上放着各种食物:大圆面包,小面包圈,橙子,苹果,鸡蛋,巴旦杏,葡萄干……托盘后面露出一大把白胡须,一对蓝眼睛。原来这是我父亲在弗拉基米尔的领地上的村长。4

“加夫里洛·谢苗内奇!”我大喊一声,奔上前与他拥抱。他是我在监狱和流放之后见到的我家的第一个人,来自从前生活中的人。看到这个聪明的老头儿,我太高兴了,与他谈个没完。对于我,他是我已接近莫斯科,接近家,接近朋友们的证明;三天前他还见过我家所有的人,替他们捎来了对我的问候……那么,已经不远啦!

省长库卢塔是个聪明的希腊人,深知人情世故,对善恶早已无动于衷。他立刻明白了我的状况,丝毫也不打算难为我。关于办公厅他连提也没提,只是派我与一位中学教师5一起编《省政公报》——这便是我的全部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