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8/15页)

虽然在成功顺遂时,过分妄自尊大的人有时候也许显得比德行端正谦逊的人更吃香,虽然一般群众,以及那些在稍远的地方眺望他们双方的人,给予前者的掌声常常比给予后者的响亮许多,然而,当一切得失都被确实估算了以后,在所有场合真正大大得利的,也许反而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一个绝不把任何除非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优点归属于他自己,也不希望别人把任何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优点归属于他的人,不用担心遭到羞辱,也不用害怕被看穿,反而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他自己真实纯正与表里如一的品性上高枕无忧。仰慕他的人可能不是很多,给予他的掌声也可能不是很响亮,但是,越是贤明的人,越是近身观察他,越是了解他,便越是钦佩他。对真正贤明的人来说,单独一个智者深思熟虑后的赞许让他感到的衷心满足,胜过成千上万虽然热情但无知的仰慕者所有喧闹的鼓掌喝彩声。他可以和巴门尼德(Parmenides)说同样的话:后者有一次在雅典的群众大会上宣读一篇哲学论文,目睹所有听众,除了柏拉图,都已经离他而去,尽管如此,他仍然继续宣读他的论文,并且说只要有柏拉图一人当他的听者就够了。

过分自尊自重的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那些最近身观察他的聪明人,最不钦佩他。当他陶醉于成功顺遂时,他们那种清醒公正的敬意远远不及他那过分的自尊自重,以致他认为他们那种敬意只不过是恶意与忌妒。他对最好的朋友们起疑。他们的陪伴变得使他不舒服。他把他们赶离他的身边,并且对于他们的贡献,他不仅常常不知感恩图报,甚至常常报以残忍和不义。他完全信任那些假装将他的虚荣与自大奉为偶像崇拜的谄媚者与叛徒。于是,那种起初虽然有些瑕疵,不过大致还算可亲与可敬的性格,最后却变成可鄙与可憎。当陶醉于成功顺遂时,亚历山大杀死克莱特斯(Clytus),因为后者认为他的父亲菲利浦的功绩优于他本人的功绩;把卡勒斯薛尼斯(Calisthenes)下狱拷打致死,因为后者拒绝依波斯人的方式顶礼膜拜他,并且谋害了他父亲的挚友——年高德劭的巴门尼欧

(Parmenio)。在此之前,他基于某些最无稽的怀疑,首先把那位老人唯一仅存的儿子关入狱中拷问,之后送上绞刑台,而那位老人其余的儿子们先前全都已经为他效死沙场。[59]这位巴门尼欧就是菲利浦常常这么谈到的那一位巴门尼欧:他说,雅典人很幸运,他们每年都找得到十位将才,而他自己,终其一生,除了巴门尼欧,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将才。就是这位巴门尼欧的警惕与注意,让他随时可以完全放心信赖,并且在他高兴快乐时,让他常常说,朋友们,我们饮酒吧,我们这么做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因为巴门尼欧绝不饮酒。就是这一位巴门尼欧,据说,有他在身边参赞机要时,亚历山大赢得所有他的胜利;而没有他在身边参赞机要时,他一次也没赢过。被亚历山大留下来继掌权位的那些对他低声下气、赞美他与谄媚他的朋友们,在他死后,瓜分他的帝国,并且在这样抢走了他的家人和亲属们的遗产之后,把他们每一个残存的人,不分男女,一个接着一个,全部处死。

对于那些品德确实比一般人类水平优秀的杰出人物,他们过分的自大自夸,我们不仅常常宽恕,而且也常常完全体谅与赞许。我们说他们精力旺盛、宽大恢宏与品格高尚,这些形容词全都含有相当多钦佩与赞美的意思。但是,对于那些品德并非这样优秀杰出的人物,他们过分的自大自夸,我们绝不会体谅与赞许。他们过分的自大使我们反胃,他们过分的自夸使我们恶心,我们必须克服一些困难,才能够宽恕或容忍他们过分的自大自夸。我们称这种自大自夸为自傲或虚荣。这两个形容词,后一个总是意味着严厉的谴责,而前一个在大多数场合含有这个意思。

然而,那两种恶癖,在某些方面虽然相似,因为它们都是过分自大的变调,不过,在许多方面却大不相同。

自傲的人是诚实的,他心底相信自己比别人优秀,虽然有时候我们很难猜得到他那种信心有什么根据。他希望你只用当他设想自己处于你的位置时他实际会用来看待他自己的那种眼光,来看待他。他要求于你的,不会多于他认为是公正的要求。如果你显得没像他尊敬自己那样尊敬他,那么,他觉得自己被冒犯而生气的程度,将大于他因自尊受损而感到懊丧的程度,他会觉得义愤填膺,仿佛他遭到真正的伤害。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降尊纡贵向你解释他所以自认为了不起的理由。他不屑博取你的尊敬。他假装甚至藐视你的敬意,并且努力,与其说透过使你觉得他优秀,不如说透过使你觉得你自己卑劣,来保持他自以为尊贵的假身份。他似乎与其说希望激发你对他的敬意,不如说希望摧毁你对你自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