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红花(第2/2页)

黄大夫不带任何感情,权威地:

“好了,大家别噜苏了。”

一根催生针照打下去,在肚脐下子宫部位,液体进去了,孕妇再也逃不掉。任人摆布。

“……”

子宫后来开始收缩。

羊水破了。

早已受针药,破坏神经中枢,胎死腹中。故手术只是催生引产死胎,不涉人命。八九个月了,出来时还似有少许气息,发出微弱像小猫“喵——喵——”的叫声。不知是谁,大夫抑或护士,信手拿一方湿毛巾覆盖在小小的脸蛋上,连最微弱的声音也沉寂了。

这就是政策。

手术室的垃圾桶,是一个个白色蓝边的铁桶,盛满了垃圾:棉花、呕吐物、血块、组织、染了污渍的布、二三个月到九个月大的死婴、婴胎碎块……中国人太多了,生命不但没有尊严,还没有落脚处。

铁桶满了,工人用小车推出去。

耳畔犹有余音:

“大夫真能干!顺便给她结扎了吧。你上环,她爱人会得用自行车铁线给勾出来的……”

“别乱动,国家是为你好。”

……

小车上那几个垃圾桶,给推出来了。

医院花园的花槽,有一个男人。

他的照相机正对准一丛鲜艳的红花。为等对象下班,满有兴致地东拍西拍。

小车推近花槽,一个工人翻土,挖个坑洞,一个驾轻就熟地,把血污和婴尸,就坑洞给埋了,泥土再盖上去。整个过程理所当然。

泥土营养丰富,难怪不管种什么花,都特别艳红、常青。

王守艺呆呆地瞅着红花,脸开始变色……

他有点恶心。

可还没吃饭,胃里头空,只一腔酸水。

这时手拎两个铝质饭盒和筷子的张姑娘自饭堂那边走过来:

“嗳,守艺,等你‘对象’呀?刚才领导在夸她呢。”

“又加班?”

“唉,今天够呛的,大概二三十起,忙得要命。”

她举起饭盒:

“我帮黄大夫打饭,她让我告诉你,真饿了,吃碗面条去。她还有好几个呢——咦?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王守艺道,“我不饿。”

他想了想:

“你先忙吧。”

张姑娘见习期间,碰上这一阵的流水作业,才觑个空儿吃饭。

黄大夫问:

“今天吃什么?”

洗了手,在白袍上擦了擦,饿得马上大口大口地吃。

张姑娘吃了满嘴:

“苦瓜排骨。”

“又是排骨?”黄大夫笑,“我们天天做的都叫‘排骨’。”

“苦瓜不够苦,排骨只剩骨。”张姑娘还是吃得香。

有人走进来:

“黄大夫,你在吃饭哪。你‘对象’等你老半天,他说别烦你,叫我把这个给你。”

黄月媚接过了:

“人呢?”

“走了。刚走——他脸色不对劲。”

她不以为然地打开纸包包。有个指环……

指环?

还给她?

退婚?

分手?

她还含着一嘴的排骨饭,连忙追出去。人呢?人呢?……

男人已远去无踪。他再爱她,可他还是跑了。怕自己、怕她、怕将来的孩子有报应?没有解释,言语无用。大气候如此。

黄月媚嘴里的饭和肉,从此不上不下。不能咽,苦水又吐不出。心中一个永远的痛,永不结痂的伤口。

只有红花,千秋万世,沉默地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