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眼里有光

商仪欲语还休:“舟舟……”

江舟把头埋在臂弯里, 像只受伤的小兽。

商仪轻声安抚:“都过去了,舟舟, 一切都过去了。”

江舟再抬头时又是寻常天真无忧的模样, 仿佛方才咬牙启齿的恨意是假。她歪头看商仪,眼睛亮得出奇, “不过都过去啦,有云舒在我身边。”

商仪承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江舟撑着地面, 仰头看星空,装作不在意地问:“云舒, 那你觉得北厥怎么样呢?你恨他们吗?”她自嘲地笑了下,“我在说什么,大盛哪个人不恨北厥,对吧。”

商仪沉默了。

四周霎时死寂,只听得到缓缓水声。

江舟的心悬在半空,脸上笑意几乎挂不住, 频频回头看商仪。商仪怔怔望月,挺直鼻梁透出薄薄月光,看上去清冷温柔,又一尘不染。

“云舒……”

商仪这才启唇:“舟舟, 你觉得北厥是什么?”

江舟不解她的意思, 茫然道:“北厥, 不就是北厥吗?”

“沃野千里为国,阡陌交通为家,千家万户, 汇成国家。你问我恨不恨北厥,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商仪顿了顿:“大盛北疆交战数年,千万百姓士兵为之丧命,生灵涂炭,无数人家家破人亡,这是国仇家恨。”

“舟舟,”商仪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去过北厥吗?”

江舟摇了摇头。

商仪道:“我去过。”

前生,逆命侯用命为她铺好前路,数年后她与祁梅驿率军长驱直入,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北厥土地。

那儿的山水与大盛的山水并无什么不同,也并非如传闻中人人啖血食肉,吸髓寝毛,野蛮不受教化。相反,她一路所见,夜不闭户,民风淳淳,可惜战乱频生,许多地方作物荒废,百姓背井离乡。

躲在断壁残垣后的孩子们怯怯地望着他们,眼里藏满恐惧。

商仪勒着马缰,心中茫然,只觉自己满身罪孽,双手鲜血,成了践踏他人家园的刽子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想以战止戈,破开黯淡的天光,可想点亮黑夜的人,注定只能在黑夜里独行。

她接手北厥万里江山,谈不上恨与不恨,天下苍生都是她的子民。

“我不知道该恨谁,北厥百姓无辜,可没有这些百姓,就没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北戎兵。烧杀掳掠的士兵,也许是别人家的慈父游子,他们无恶不作,是该死的,可究其原因,让他们从人变成刀,变为嗜血野兽,”商仪沉默许久,才道:“是战争。”

“我恨每一个为一己之私挑动战争的人,憎恨那些手握权力却视百姓如蝼蚁的人,”商仪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语气平静,“北厥是一个国,也是千万家,我恨名为仇敌的国,不恨它身后的万户人家。”

江舟闻言,绷紧的心弦顿时松下来。她为何会怀疑云舒呢,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污浊不堪,云舒也始终是那抹皎皎月华,与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总不会让她失望的。

想到此处,江舟笑起来,眼睛弯弯,亮得出奇,像是藏着星辰。

她揽住商仪的手臂,把头靠在身边人的肩上,“我再怎么恨那些北厥兵,后来自己也亲手报仇了,云舒,你说得对,要是这样下去,你杀我我杀你,什么时候能休止呢。”

江舟掌兵的那些年,也想过这个问题。

杀戮从未有停下来的时候,她于塞北黄沙中眺望中原,残阳如血,一行鸿雁飞过天空。陇上黄土埋着白骨,长河泥沙濯不尽鲜血,她想,何时才能天下太平呢?

就算屡战报捷,西北军费也是一笔偌大开支,一点一滴掏空大盛百姓。她班师回朝时,沿途见到的人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官吏强征壮丁,致使千里都是妇孺。

如果胜利是这样换来的,如果无数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只为战报上的一个捷字……那么她的所作所为,是否获罪于天下,父亲在天之灵若得见,是否会以她为耻?

百姓想要什么呢?

无非四菜一汤,冬有棉絮,夏无灾荒。至于那些庙堂上的人,口口声声天下苍生,又有谁能俯下身来,体恤黎民的困苦。就连那时的江舟,只觉十分痛苦纠结,却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她已走到穷途,就算心生悔意,也无法再后退。

江舟心想,乱世之中,就该有云舒这样的救世之人。

她满心仰慕地望着月亮,把方才的疑惑全抛在脑后,忽略身边商仪黯淡的眼神。

天色渐晓,深蓝天幕挂着一弯月轮,几点疏星。

“舟舟?”没有等到回应,商仪瞥了眼睡梦正酣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纤细玉白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作出想要握住什么的模样。

天地无言,只有一轮不知心底事的明月,清风拂过,空吹落眼前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