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短歌行
平安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她在五岁之前有两个哥哥,等她六岁了,她就有了三个哥哥。
准确来说,六岁那年,她才知晓原来自己的大哥,并非是娘的亲生儿子,只是因为相熟相托,对他们家多有照顾而已:“是因为爹么?”她爬在娘的榻上,掰着手指不解道,“但是爹死了,六年了吧。”
正在缠线的妇女停了手,她背对着自己的小女儿,过了许久才敷衍道:“他既愿还,你便受着吧。”
年幼的三丫不理解,不过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转头,便忘了。
从两个哥哥变为三个,其实对三丫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随着喜的到来,是大兄白舒从他们的生活中逐渐褪去,时日渐长,她已经不记得年幼时也曾坐在大兄的肩上,欢呼着要去够高处的灯笼。
三个兄长,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个。因为生母再嫁,二子随了长子,只有年幼懵懂的三丫头跟着母亲入了继父的家门,只剩下微薄的血脉牵连彼此,再无其他。
喜成婚的那一年,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了雁北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勾着她大哥,新郎官喜的脖子笑嘻嘻的灌酒,然后送上了堪称‘豪华’的贺礼,飘然离去。
那时,她才恍然为何喜与嫂子门不当户不对,却能够走到一起的缘由——因为喜的背后,有一个掌控雁北的将军。
“娘怎么从未和平安提过此事?”酒宴过后她回了家,对着正在灯下缝补的母亲询问道,“若不是二哥相邀,母亲也不去贺大哥的喜。”
“有什么可说的呢,”女人神色淡淡,“没能为他搏个好前程,送他青云而上,又雁北君护着他此生安好不就够了么,要我这个平民出身再嫁他人为妇的娘做什么呢。”
平安侧头看着烛光下的女人,疑惑不解,正要再问,便听见继父回家的声音,于是小小的家里又忙乱了起来,转头,便忘了。
再后来,大嫂有孕,二哥乐也有了喜欢的人,继父与生母始终没有孩子,平安变成了家里唯一的那个,受尽宠爱。
她追着喜爱的男生,挽着闺蜜的手在城中穿梭,笑的肆意无忧。她不关心天下的变化,不在乎六国的存亡,雁北永远是雁北君掌控之下安定昌盛的雁北,草原与匈奴于她来说甚至不如隔壁狗子又生了一胎更令她触动。
直至某一日,乐红着眼眶敲响了他们家的门,告诉她大哥去世了。
“是因为他对不对——”贴着墙壁,墙后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嚎,“是他,一定是因为他,喜在这里有家小还有官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邯郸——都是他,那就是个扫把星,害死了他不够,又来祸害他的儿子!”
“娘!”是严声赫止,“你在胡说什么!”
“你别被他骗了,”房间内是陶器落地的破碎声,“乐,别学你大哥被那个小蹄子骗了,他骗了你爹的信任,害得你父亲来了北疆,又骗了你大哥为他卖命——现在他要你的命了,你睁开眼看看啊!”
“够了,今日儿子来,只是告知娘一声的。”平安听见脚步声响起,急慌慌的闪身躲进了猪圈的矮篱下,“娘现在昏了头,他日孩儿再带大哥的孩子见娘。”
平安捂着嘴,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音,听着门扉拉开,听着脚步渐近,听着脚步渐远,听着大门扣响,听着房间中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听着身侧猪发出的哼哧声。
再也忘不掉。
她听闻雁北君在邯郸被赵王绞杀,而后一月便传来了雁北君自邯郸归来,不再服从于赵的消息。
“为什么?”平安不解的看着自己的好友,“明明我们都是赵人,不是么?”
“是啊,”闺蜜绣着鸳鸯,语气清淡的好似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一日三餐那般平淡,“但是是赵王不义在先,将军守城这么多年,让这荒蛮之城变成了如今富裕的模样,功在将军恩也在将军啊,所以追随将军,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平安感到恐慌,可她也说不上来这恐慌从而来:“但他,是赵王的臣?”
“是有如何?”闺友抬手咬断了织线,看着平安眼露茫然,“如今雁北诸多好,皆是将军的功,与赵王无关啊?”
错了。
平安是逃出闺蜜家中的。
都错了。
她看着路边依旧吆喝着买卖的小贩,看着牵着孩童笑脸温和的路人,看着周围一切一切与过去完全没有一丝变化的生活,只觉得他们都是地狱里扭曲的恶鬼,大笑着嚎叫着扭曲着,吞噬掉周围的世界。
全都错了。
可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改变不了赵国被秦国所灭,改不了秦国不费一兵一族拿下了雁北,动摇不了雁北君随秦人南去,动摇不了雁北日复一日的生活。
她看着乐在喜的棺材上洒下第一捧土,恍惚间听到了娘亲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