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短歌行

扶苏在花园里找到自己父王的时候,对方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酒。

“坐,”瞧见扶苏的到来,坐在夜幕中一身便服的君王并不显的意外,他微微撇头,示意对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

扶苏的目光落在了嬴政对面的空位,绕过那与他对立的位置,坐在了嬴政的身侧。

对此,嬴政特异侧目看了眼此时落于自己斜身后位置的儿子,转过身面对圆桌:“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有趣多了。”

看着扶苏一边蹙眉,一边低头检查酒坛中剩余酒量的模样,嬴政嗤嗤的笑了两声,却并未阻止:“第一次见到他,差不多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吧,那个时候年少也轻狂,能够为了几句传闻到处乱跑,现在想来——命真大啊。”

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边说边笑:“不过孤的命就是大,你知道他当年差点儿就把孤留在了雁北么?死掉的那种留?”

嬴政并未指名道姓,但扶苏知道他在说谁。只是无论是他的父王还是他的仲父,都很少向他讲起他懂事之前,那些只属于大人们的故事。

说实话,有些好奇。

见扶苏抬眼看着自己,就忽然有了讲故事的兴致:“那是孤登基之前的事情了,”嬴政显然有些醉了,“那个时候胆子大啊,敢忽悠蒙毅在宫中顶替孤,带着蒙恬私自就跑到赵国去了——美名其曰登基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扶苏从桌子中央的果盘里取出了一个橘子,扒开了果皮听自己父王将那些年的故事。

那是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青年自诩是不输曾祖父的明君,觉得这天下所有的能人才子都理应为自己效力。尚且还年轻的王者觉得他生就该君临天下,却在旅途中屡屡碰壁,甚至略微有些怀疑自己。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人。

“若说学到了什么,如今再看,大约摸是当你试图欺骗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或许也正在欺骗你。”抬头看着头顶的圆月,嬴政感慨道,“后来孤就打定主意,这件事孤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实在是太丢人了。”

在外人看来君臣相和的最初,其实是充满了算计和提防的,尤其是后来,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尴尬和套娃——所以有些东西,还是只停留在表面,就挺好了。

扶苏将橘子皮掰开的花瓣放在桌子上,将橘子一分为二,递给了自己的父王。嬴政摆手,借着讲故事讲了下去,从他登基的阴谋诡计,到掌权的算计奔波,还有当他在遇到那人时,唯有尴尬和局促的心情。

扶苏笑出了声,而笑声也传染给了嬴政,他落后半拍,也笑了出来:“孤至今没问过他,当日看到是孤站在上面,他当着友人说‘秦王得改改他那独断的性子’的友人就是他评价的当事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必然是尴尬极了。”扶苏笑弯了腰,半个身子都伏在了桌子上,“仲父怕也是想问,这层层冒名顶替,大秦的臣子和君王可玩的开心?”

“挺开心的,”嬴政小声回答,“你该日也可以试试,顶着别人的名字做坏事儿的感觉,成倍的酸爽——只要被别找上门来就好,不然那就尴尬了。”

扶苏笑的更开心了。

再后来的故事嘛,扶苏就多少知道了一些,君臣相和,知己相互,从以剑相托,到雁北之约。但在嬴政的嘴里,他看到了长辈们的另一面,一个他从未想到也更不敢想,见不到却也觉得格外鲜活的一面。

嫌批复折子麻烦就把人叫到面前搞现场问答的仲父,觉得属下办事拖他隔日上班的甘罗,因为太过唠叨手下日常只留一行空竹简让他填答案的王翦,把弟弟顶来替班的蒙恬,还有日常被不靠谱兄长和同僚坑害的蒙毅,就连天天抓着他让他背书的李斯,也有为了他那放飞自我的女儿头疼的一面。

说这说话,话题又绕回了雁北之地:“也不是没想过不要,但谁家的男儿不是条命呢,若是能早早一统,何必拖上一年半载,雁北一地不足为据,但那些钢与铜,孤是真的心动。”

雁北方寸之地,短短数十年能发展到那种地步,他更爱的当然是才:“你□□父走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回光返照时对着朕说的话,朕记了一辈子。”

扶苏抬头看着嬴政脸上慧深莫测的神情,正欲抬手为他斟酒时,他听见了自家父王那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话语:“只有这个天下,最重要。”

“阿爹?”扶苏小声试探,“您是在后悔么?”

嬴政摇了摇手中空掉的青色印花杯,扶苏赶紧倒酒。

“你娘是另一种人,”他夹断了讲到一半的故事,“但和你仲父一样,都特别的重感情。只是男女大概天生视角不同,又或者因为生长环境不同——你娘看到的世界,只有你仲父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