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恶疾

日子过得很快,如同风翻卷了公孙先生的书页,哗啦啦一阵,又到除夕。

这个时候,除夕下午的巡街就不能称之为差事,用赵虎的话来说,“美事一桩”。

你想呀,家家喜气洋洋,户户张灯结彩,爆竹声不断,嬉闹声不绝,灶房的锅盖一揭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烹的肉、蒸的馒头、下的饺子、煮的汤圆……

这场景,啧啧。

一路这么巡过来,眼底看的,耳畔听的,暖融融熨帖人心,别提心里有多美了。

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乐乐呵呵迎春,这一年所有的辛苦和艰险,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巡完街之后,开封府中还有一顿热腾腾的年夜饭相候,到时候就能尝到公孙先生的手艺了——据说饺子馅是公孙策亲自调的,还能跟展护卫一同把酒言欢,届时包大人一定是乐呵呵地捋着胡须,黑脸膛泛着红光……

赵虎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身旁的张龙没好气地瞪了赵虎一眼:“严肃点。”

严肃点,哦,也是,怎么说正在巡街不是?

于是清清嗓子,正正衣冠,敛容肃颜,目不斜视,向着下一条大街过去。

下一条大街是朱雀大街。

再走一阵,便是晋侯巷。

路过晋侯巷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有些特别的地方,总会提醒你想起平时不会或者不愿去想的事情。

青石板一路铺陈至晋侯巷的尽头,细花流的门楣下方依然高悬两盏白色灯笼。灯笼已经豁了口,兴许还落了尘,耷拉着的浆纸一遇风便哗啦哗啦地响,更添寥落。

与别处的喧嚣热闹相比,异样死寂。

太安静的时候,人的思绪往往就会扯着绊着走出很远很远。

赵虎忽然发觉,满以为是最最难熬的日子,居然也就这么悄然地……过去了。

端木翠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小青花与开封府失和,一怒出走,再无影踪。

越两日,端木草庐走水——草庐的位置本就偏僻,左近无人施救,待展昭等得讯到场,早已满目焦土。

王朝、马汉他们私下揣测,这火,九成是小青花放的。

说起来,这小青花的脑子也当真怪异,换了别人,只会扛着汽油桶去烧仇家的房子,哪有一气之下把自己房子报废的道理?

又或者,小青花是觉得主人既已不在,这草庐留着徒增伤感,干脆一了百了了吧。

背倚青石靠,细流绕柳腰,非是主人引,不过端木桥。

青石冉冉,细流潺潺,小桥如故,人面不在。

展昭对着已毁的端木草庐沉默了许久,从黄昏一直站到深夜。子夜时,起了很大的风,下了很大的雪,风呼啸着将焦黑的灰烬扬起,半空中混杂于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之中,黑白二色,煞是触目惊心。

张龙他们持着马灯,远远地守在展昭身后,马灯的光微弱而黯淡,在黑魆魆的天与地之间瑟缩着稀薄下去,展昭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单薄、孤独、落寞。

张龙忽然想哭。

素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挨了刀挂了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在这样一个安静的落着雪的夜晚,模糊了视线。

展昭转过身来,对着他们微微一笑,道:“回去罢。”

自此后,开封府上下,绝口不提端木翠。

张龙长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伸肘捣了捣赵虎:“你说,细花流的人去哪儿了?”

赵虎正盯着细花流紧闭的大门出神,闻言摇头:“不知道,像上次一样,忽然就消失了。甚至都顾不上来开封府接一下红鸾姑娘。”

哦,对了,红鸾,被猫妖重创之后便一直在开封府静养,待得舒缓过来,细花流业已人去楼空。

“莫不会出事了吧?”张龙猜测,“会不会遇到难缠的精怪,一股脑儿搭进去了?”

“那感情好。”赵虎冷哼,“恶人自有恶人磨,温孤苇余这个……活该吃苦头。”

这个什么?没说。

细花流门前,还是给温孤苇余留了三分薄面。

听说,如果背地里有人骂你,你就会打喷嚏,如果运气不好引发你的过敏性鼻炎,你就会一连打上十几个喷嚏停不下来。

温孤苇余的身体不算好,总是一副苍白而又怕冷的样子,但是他偏偏一个喷嚏都没打。

此时此刻,他站在距离开封百里之遥的宣平县城楼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城中的数千户人家,眼中透出悲悯的神色来。你若是第一次见他,包准会以为他是个心怀苍生的菩萨——最不济,也肯定是个修佛的大善人。

如果这样定位温孤苇余,未免大错特错了。

脚边传来啃噬声,温孤苇余颇为嫌恶地往旁边让了让,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开守城兵卫肚腹大快朵颐的疣熊氏茫然地抬起头来,蹭了蹭满头满面的血。弄清楚温孤苇余的意思之后,他整张脸都红了——当然,由于脸上都是血,你未必会看出来,他拘谨地缩了缩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卫的内脏——果然斯文了许多。